她紧抿著嘴,吞咽著切肤的感伤和无奈,教自己一定不能掉下泪来。
回到这块土生土长的地方,无意走进了故人旧爱的世界,地想像不出,她还要承受 多少更加难受的震撼和冲击。
站在那里,她让心绪从激动纷乱中慢慢平静下来。
平垂的双手在下意诚中又交错环抱在胸前,这正是她一贯的肢体语言,她用这个姿 势来告诉这个世界,桑静刚将永远以从容的态度去和命运冷冷对望。
*****
在美国长年居住的静刚,并没有像当年一般,在敌不过苦闷情绪时跑到酒吧去买醉 。她的冷静,在同学中是出了名的,即使出去藉酒消愁,她也神色自若地带著酒味回家 ,不会惹出一点麻烦。
桑世雄对她百般信任和宠爱是其来有自的。
深夜回到桑家别墅,桑夫人竟然还未就寝。
“静刚,你对香港仍未熟悉,以后出门,最好叫司机开车,或者让潘秘书带路,像 今天这样的情况是很危险的。”
桑夫人是一副关心的口气,责备的语意。
“妈妈,这里可以和世界上任何城市一样陌生,或一样平易近人,我应付得了。劳 烦妈妈费心,这么晚还在等我。”
“静刚,坦白说,我讲的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里,当然你是不会迷路的。但是,你 不要迷失了自己的身分才好,跑回葛家去,和旧日情人私会,这些都逾越了你的本分!
不要说老爷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是他走了,你的所作所为都必须谨慎,收敛一 些。 ”
“妈妈,我不认为我的行动必须向任何人报告,更不认为你可以派人来监视我。”
静刚的抗议中有著极大的不满与怒气,她没想到桑夫人会如此对待她。
“别激动,女儿。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没办法像世雄那样百般地纵容你,信 任你。他是个强人,他能掌控一切,而我不是。否则,今天桑家的产业也不会旁落到一 个完全没有血缘的外人手上。当然,我有自知之明,担不了这样多的家业,世雄选定了 你,我没有话说,但至少我要做到监督的责任,我不可能置身事外,让你为所欲为。”
桑夫人眼看静刚动怒,不甘示弱地扬言。
“妈妈,你太紧张了。对我而言,介入桑家并非我所愿,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掠夺 者、一个野心家、一个嫌疑犯!你对我的不信任,只会摧毁桑家的利益,没有一点好处 。”
“你是在威胁我?”
桑夫人站直了身子,颤抖著反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直接把想法说出来,免得大家在互相猜忌而已。今天我回葛家 ,见了一些人,都和我的立身行世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妈妈放心,我既不会把桑家财产 搬回去葛家,也不会带了桑家的财产和男人去私奔。我甚至可以坦白告诉妈妈,即使是 我的婚姻,都得要巨世的其他首脑一齐点头才能通过。我很清楚这一点。现在,妈妈可 以放下心了吧?”
静刚的声音坚硬而响亮,在桑家的大客厅中回荡著。
桑夫人没想到静刚会把话说得如此清楚,心里的疑虑果然减少了许多,软化地说: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最好。如果我真得时时刻刻盯住你,岂不是要累死?就像你说的, 为了桑家的利益著想,我们彼此还是不要走到对峙的尖锐局面比较好。”
桑夫人说完后,局傲地把静刚从头看到脚,之后以扬长而去的姿势走了几步,又停 下来开口道:“对了,我要提醒你,再过约莫二十天,巨世就要召开董事大会了,你得 代表世雄出席。小心那几个大户,他们向来虎视眈眈,想吃掉我们。坐稳第一把交椅, 可别输给别人!”
说完,这才威风凛凛地敲响著高跟鞋离开了。
*****
第二天的清晨。在巨世集团总部,静刚找来潘健人,下达她非正式接掌巨世的第一 个命令:“潘秘书,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巨世的组织架构、营运状况及人事资料, 以及最近五年的财政报告和会计师的核数报告。什么时候可以送到?”
潘健人估算了一下,回答二十分钟以内,便匆匆跑出董事长办公室去张罗了。
静刚乘著空档打量著桑世雄的办公室,这显然是经过有名风水大师弄出来的杰作, 桑世雄叱吒风云,却也不能免俗地对所谓的地理风水、五行方位深信不疑,但见避开与 门对冲的角落突兀地摆置了一个精致的柜子,上面放著金狮和玉马坐镇守财,轨和大部 分的大企业家和富豪一样,除了对外绞尽脑汁,扩充自己财富的版图,也妄想藉由方位 镇财的风水之说来长保自己的江山基业,期万年生生不息。
静刚再看看董事长办公室外面,是一大片占地不少的空间,楼层很高,地面铺著长 毛地毯,吸音效果很好,办公桌是数张数张地靠在一起,用盆栽当作栅栏来分隔,两高 级职员的办公室就在这片大办公室的四周以玻璃隔开,静刚从董事长办公室望出去,可 以直接看到东区的许多高楼大厦。她觉得,这整个办公室实在太过豪华,和巨世一直经 营的传统行业如纺织、制造、食品、运输等行业的本质,实在不太配合。它简直像一家 最有气派的银行!
她很想马上知道,即将送到的财政报告上是否有著和眼前这富有的景象足相匹配的 状况。
果然没多久,潘健人领著两位主管,抱著一叠档案向静刚报到。
“桑小姐,这位是业务部的邱经理,这位是财政部的白经理,你有任何问题,他们 都会立即说明。”
潘健人一一引见著。
静刚点点头,迳自翻著档案夹,潘健人和两名资深主管就那般必恭必敬地在一旁候 命著。他们显然都对这位年轻美貌的新主人十分好奇,总是各自伺机偷偷地把目光停放 在她脸庞上,对她仔细地打量,而在心里转著不为人知的各种念头“邱经理、白经 理,巨世集团旗下的工厂每一年的营业额的增长乎均值都在百分之十左右,毛利却不到 百分之七,而纯利则几乎不到百分之六,显然营业成本和费用都太高,把我们的获利能 力打了很大的折扣。而且这种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
你们认为,这是我们的财务结构有问题,还是我们的经营能力有问题?”
静刚皱著眉头质问著。
那个白经理向静刚趋近一步,谦虚地陪笑解释说:“是,公司的费用是一向偏高了 些,我们正针对这个情况,积极筹备成立一个核数部,进行大刀阔斧的内部核数制度 ”
“核数部的人选怎么产生的?”
“当然是由全体股东共同选出的。”
“哦?那么部门主管人选是谁?”
“是上鼎纺织的前任总经理史凯。”
白经理回答。
“史君宝”静刚翻著董事的名单,一双闪亮的明眸扫视著。
“史凯和史君宝是什么关系?”
“是史董事长的侄儿。”
“史君宝,持股三百零九万股,占现在发行股数的百分之七,是除了桑先生之外的 第二大股东,由他的近亲当部门主管,合宜吗?”
她思索了几秒钟,按著再问:“这董事的名单上,还有哪些是史君宝的亲属?”
白经理料想不到静刚有此一问,错愕之下只得一一作答:“这个,唐继华,是史先 生的夫人。这个史柏雅,是史先生的公子,这个史菊雅,是史先生的女儿啊”静刚略算之下,史家拥有的持股已与桑家不相上下。但不知道这史君宝是否就是桑 夫人口中野心勃勃的大户?
“好。两位没事了,这些资料我要留著看。潘秘书,替我安排行程,从明天开始, 我们去看工厂。”
“是、是、是。”
三个人唯唯诺诺,退出了董事长办公室。
“等一下,潘秘书。”
静刚朱唇轻启,倒叫潘健人反弹一般,立刻一百八十度地“uturn”了回来,那模 样真有几分滑稽。
“桑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三十出头的潘健人,洗不脱一副商场打滚的老练圆滑。
“听说私家侦探的费用不少啊,我不希望公司再在这项开支上制造浪费。你是很清 楚的,我们的利润都被这些费用吃掉了。”
静刚诡谲地盯著他,微笑着。
“桑小姐,其实那是夫人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潘健人一脸窘迫地陪笑解释。他不明白她怎么知道是他联络侦探去跟踪她?
静刚笑笑,掀掀桌上的那堆报告,又看看他,才说:“记住,别再制造这种浪费。 ”
潘健人连声应是,这才缩著脖子走了。
静刚摆平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只有他在桑夫人身边进进出出,舍他其谁?桑家及巨世的一切将在她的冷眼 观察中渐渐现形。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她现在是桑家真正的主人,任何成员都得向她俯首称臣,除 非那人想再换一个老板。
*****
青蔓揉掉了许许多多时装设计的草图,把垃圾桶都堆满了,地板上也散落得到处都 是。
她轻轻地啃咬著铅笔,单手支颐坐在桌前,灵思枯竭,心烦意乱,什么也画不出来 。
其实她自己知道,一个人关在小房子裹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以她的资历和功力 ,苦不依附在已经上了轨道的设计公司或设计师门下苦学几年,根本别想在时装界挣得 一片天空,而现在,她根本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痴心妄想让自己设计的衣服挂在橱窗 里,吸引行人的驻足,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她想,她还是得去找一份工作,找一家公司,就是从第三线的助手做起,都比在这 儿闭门造车来得有希望。
好笑的是,想和她签约的模特儿训练学校一直排著队在等地,允诺要栽培她成为一 流的模特儿和广告明星,她却是一点儿都不为所动。同样是和时装相关的行业,源于性 格的选择,取舍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和执著!像青蔓这样美丽的年轻女子,竟然会不 愿走上舞台去接受人们赞赏羡慕的目光,不愿成为镜头下的瞩目焦点,确实十分让那些 费尽唇舌的经理人扼腕与不解。
钟鼎山林,各有天性,不可强也。青蔓对浮华的舞台从来都没有向往过,她正是上 述千古箴言所阐释的一个不折不扣的范例。
她应该再去找或许,留学进修是一个不错的方式,这样至少可以摆脱许多无谓 的麻烦和纠缠。离开学校不过一年,在这个无奇不有的花花世界里不过闯荡一年而已, 她已深觉不堪其扰。
但是,事实上她已离不开这里了,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个华洋杂处、安定繁荣的东方 之珠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空闲呢?而最重要的,是她的逸航哥哥也在这里,他必须遵 守契约在医院担任五年的驻院医生才能离开。
今天,青蔓心烦意乱,举止失常,可是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着她的逸航哥哥。
自从前天在她和姊姊重逢的时候,他惊鸿一瞥地匆匆离去之后,她再没有看见他。
虽然只是隔了一天不见,却足以令她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因为这一年以来,她和 他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之下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地生活,虽然他住医院宿舍,她赁屋而居, 彼此每天总会碰头见上一面,一起共度每日工作后剩余的快乐时光,即使偶尔因忙碌而 不能见面,逸航也会事先告诉她,或行个电话和她说上几句话。在她的生活里,不见他 一天也不能。
他会不会遇上了车祸?
在手术室出了差错,染上了急性肝炎?还是感染了爱滋病什么的青蔓凭著她仅 有的一些知识,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
看看腕上手表,快晚上七点了。到了这个时候逸航还没来,很可能他连今天也不会 出现了。
青蔓忍无可忍,拿了车匙便冲出房子。
一路穿过下班繁忙时间的车水马龙杀到了医院,她先到宿舍去找他,宿舍里空空如 也,似乎宿舍的医生们此刻正舍不下外面花花世界的各种游戏,一个也没有回来。她又 找到外科病房去,终于经由一名护士小姐告诉她,他在病理实验室。
又一番寻寻觅觅,她终于见到了逸航。
他坐在一堆高高低低摆在桌上的环肥燕瘦的玻璃杯、培养皿、试管前发呆,征征地 ,一副眼镜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
“逸航哥哥!”
青蔓探头进去,高声地呼喊他。
看见是青蔓,逸航脸上微微显出意外的表情,取了眼镜戴上,走了出来。
“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他问。
平淡的语气还带有点心不在焉。
青蔓没有回答他那似乎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只想赶快找到自己问题的答案。
“逸航哥哥,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昨天为什么没去找我,也没打电话她焦急 地仰起头说道,神情楚楚可怜。
“我,心情不好。”
他草率地回答,自顾在水泥砌成的花槽边缘坐下。头顶上老榕树的根鬓长长地垂了 下来。
“怎么了?什么事心情不好嘛?”
青蔓困惑地在他身边坐下,精灵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见他不回答,她柔声哀求著。
“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她端详他的脸,吓了一跳似地忽然又说:“逸航哥哥,你会不会被病人感染什么病 了?我听说做手术的时候如果不小心,被针头误扎了,或者是沾到血”
“没有,你不要瞎猜。”
逸航苦笑着回答,那苦和笑的比例似乎是一比一千分之一,笑的成分几乎让人觉察 不出。
“那,你一定是太累了。”
青蔓常听逸航说,这一天他帮主诊医生割肿瘤,主诊医生如何抓著还连结在病人肚 子里的肿瘤告诉家属,东西已拿不下来了那一天,他用冰水清洗被机器辗断的指头 ,提心吊胆地把它接回去又有那一天,手术时,病人的血溅上了他的眼镜对青 蔓来讲,她最崇拜的逸航哥哥从事的是最神圣伟大,也最辛苦劳累的工作,他所承受的 精神压力是来自血淋淋的肌肉、筋骨、脏器的切割重整;来自冷森森的失利手术刀、拉 钧、缝针和各种令她丧胆的器械:他必须面不改容去面对这一切。天哪!她认为,逸航 哥哥即使是因为这莫大的压力与劳累而疏忽了她也是应该的,她一点都不会怪他,真的 一点都不。
“逸航哥哥,走,我陪你去吃饭,然后我们去买些cd。你不是一直想找莫札特的长 笛四重奏、约翰史特劳斯的春之声、杜布西的月光、史麦塔纳的波希米亚草原与森林, 还有萧邦约雨滴吗?你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青蔓不忍心看他那一副颓废的模样,一心想帮助他振作起来,兴冲冲地如数家珍。
“我不想去了,没心情听那些东西。”
逸航只是自顾用鞋底辗著脚下的枯叶。
“怎么会呢?前几天你还抱怨连逛唱片铺的时间都没有,你一直好想听的。走吧, 心情不好才更需要音乐呢!”
“拜托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我真的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逸航显得很不耐烦,绷著脸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你也不吃饭?”
青蔓已经珠泪欲出,水盈盈的眼睛快掉下眼泪。她强忍著伤心,捺著性子又问。
“吃饭、吃饭,你一直在讲吃饭,吃饭有那么重要吗?”
逸航脱口而出。
青蔓立即哭了,涟涟珠泪接二连三地决堤而出,虽然拚命压抑著抽泣,仍是哭得胸 口不停喘气著。
逸航这才清醒了过来,掏出手帕替她拭著眼泪,一手搭在她肩头上,侧偏著头安慰 她:“对不起,我情绪低落,不该把气出在你身上。别哭了,嗯?”
又是这样温柔的一个逸航哥哥回来了!向来都是这样疼她、爱她,不让她受委屈的 逸航哥哥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青蔓要试试,她的信念对是不对。她停止了哭泣,问他 :“那,你陪我去吃饭,陪我去逛街?”
看着那期待的眼眸,章逸航点了点头。
女子的哀怨,让男人毫无防线。
他心不在焉,满心迷惘。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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