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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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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说娘使他有勾当去了。”

月娘骂道:“怪奴才,随你怎么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语,往外走了。

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道:“我开口,又说我多管。不言语,我又憋的慌。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那房子卖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摇铃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厮,同在那里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来旺两口子去!他媳妇子七病八痛,一时病倒了在那里,谁扶侍他?”

玉楼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主张的,下边孩子每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

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脸阔,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狎妇,我怎的不贤良?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我当初说着拦你,也只为好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每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随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

良久,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儿,翠盖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他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都递了茶,一处坐的。

蔺秀枫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俺每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

李瓶儿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

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秀枫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是揭实枝梗的好。”

这李瓶儿老实,就说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玉箫来递茶,都乱戏他。

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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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又道:“去年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教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省,说道:“他寻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

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昨日磕头磕够了。”小玉又说道:“昨日朝廷差四个夜不收,请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把玉楼、秀枫笑的不了。

月娘骂道:“怪臭肉每,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他怎的?”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贾璎进房来,回他雇银匠家打造生活。就计较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邀请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来,再三说了。也罢,你请他请罢。”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左右有老冯看守,你这里再教一个和天福儿轮着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罢。上房姐姐说,他媳妇儿有病,去不的。”

贾璎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儿两个轮,一递一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觉到二十五日,贾璎家中吃会亲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杂耍步戏。四个唱的,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晌午就来了。官客在卷棚内吃了茶,等到齐了,然后大厅上坐席。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实念、孙天化;第五席常峙节、吴典恩;第六席云理守、白赉光。贾璎主位,其余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两边列坐。

乐人撮弄杂耍数回,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当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足见亲厚之情。俺每不打紧,花大尊亲,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为何来?”

贾璎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见,免了罢。”

谢希大道:“哥,这话难说。当初有言在先,不为嫂子,俺每怎么儿来?何况见有我尊亲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后做亲,又不同别人。请出来见见怕怎的?”贾璎笑不动身。

应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不白教他出来见。”

贾璎道:“你这狗才,单管胡说。”吃他再三逼迫不过,叫过玳安来,教他后边说去。

半日,玳安出来回说:“六娘道,免了罢。”

应伯爵道:“就是你这小狗骨秃儿的鬼!你几时往后边去,就来哄我?”

玳安道:“小的莫不哄应二爹!二爹进去问不是?”

伯爵道:“你量我不敢进去?左右花园中熟径,好不好我走进去,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

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狮狗,好不利害。倒没有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

伯爵故意下席,赶着玳安踢两脚,笑道:“好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趁早与我后边请去。请不将来,打二十栏杆。”把众人、四个唱的都笑了。

玳安走到下边立着,把眼只看着他爹,不动身。贾璎无法可处,只得叫过玳安近前,吩咐:“对你六娘说,收拾了出来见见罢。”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贾璎进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

孟玉楼、蔺秀枫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铺下锦毡绣毯,四个唱的,都到后边弹乐器,导引前行。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纱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落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正是:恍似姮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当下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展,绣带飘摇,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蔺秀枫、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

秀枫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恼在心头。

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里,只怕劳动着,倒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

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奉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叠衣裳,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盒子盛着,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送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来做甚么?”

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里来。”月娘叫玉箫接了,掠在床上去。

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下不说话。我执着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

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忘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月娘就哭了。

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每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拿茶来。吃毕茶,只见前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

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四个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

自此,贾璎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有蔺秀枫恼的要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亲厚尤密。

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贾璎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

把秀枫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衣服首饰妆束起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

又打开门面两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第传开解当铺。女婿陈敬济只掌钥匙,出入寻讨。贲第传只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蔺秀枫这边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当许多银子出门。陈敬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贾璎见了,喜欢的要不的。

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后没出,这分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

那敬济说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

贾璎听见他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但凡客人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的他。谁知道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

正是: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十一月下旬。贾璎在常峙节家会茶散的早,未掌灯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来。

应伯爵便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每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着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望他望去。”

祝实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银子包钱包着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贾璎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迳往东街勾栏来了。

来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着灯,丫头正扫地。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礼毕,上面列四张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

贾璎道:“那日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了,就打发他来了。”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环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

贾璎道:“怎么桂姐不见?”

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今日是他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贾璎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绸绢,在客店里,瞒着他父亲来院中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贾璎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坐去了。

当下,贾璎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每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撺掇,酒肴蔬菜齐上,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

正饮时,不妨贾璎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贾璎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向前拉劝不住。贾璎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

那丁二官又是个小胆之人,见外边嚷斗起来,慌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

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

老虔婆见贾璎打的不像模样,还要架桥儿说谎,上前分辨。贾璎那里还听他,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乱打,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

贾璎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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