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吩咐书童儿:“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怎的不拿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贾璎道:“傻狗才,那里有一个螃蟹!实和你说,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们都吃了,剩下腌了几个。”吩咐小厮:“把腌螃蟹擘几个来。今日娘们都往吴妗子家做三日去了。”
不一时,画童拿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吃的净光。因见书童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钟酒。”那书童才待拍着手唱,伯爵道:“这等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装扮起来,象个旦儿的模样才好。”那书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贾璎的声色儿。贾璎笑骂伯爵:“你这狗才,专一歪厮缠人!”因向书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边妆扮了来。”
玳安先走到前边秀枫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萧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如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
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
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
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象这大官儿,不在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萧。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些唱都听熟了。怎生如他这等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你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贾璎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说的正经话。你休亏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着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贾璎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
应伯爵饮过,又斟双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儿。”书童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恼了。我赏你待怎的?”书童只顾把眼看贾璎。贾璎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那小厮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颈,呷了一口。余下半钟残酒,用手擎着,与伯爵吃了。方才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又唱了个曲儿。
谢希大问贾璎道:“哥,书官儿青春多少?”贾璎道:“他今年才交十六岁。”问道:“你也会多少南曲?”书童道:“小的也记不多几个曲子,胡乱答应爹们罢了。”希大道:“好个乖觉孩子!”亦照前递了酒。
下来递韩道国。道国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贾璎道:“今日你是客。”韩道国道:“那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才是小人吃酒。”书童下席来递贾璎酒,又唱了一个曲儿。
贾璎吃毕,到韩道国跟前。韩道国慌忙立起身来接酒。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韩道国方才坐下。书童又唱了个曲儿。韩道国未等词终,连忙一饮而尽。
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爹说话。”贾璎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不一时,贲四进来,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又取一双钟箸放下。贾璎令玳安后边取菜蔬。
贾璎因问他:“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贲四道:“前一层才盖瓦,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都没有。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也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够了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的。”贾璎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吩咐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贲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门外看那庄子,今早同张安儿去看,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
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头。”贾璎吩咐贲四:“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贲四道:“小人理会。”
良久,后边拿了一碗汤、一盘蒸饼上来,贲四吃了。斟上,陪众人吃酒。书童唱了一遍,下去了。
应伯爵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们行个令儿吃才好。”贾璎令玳安:“就在前边六娘屋里取个骰盆来。”
不一时,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贾璎耳边说:“六娘房里哥哭哩。迎春姐叫爹着个人儿接接六娘去。”贾璎道:“你放下壶,快叫个小厮拿灯笼接去!”因问:“那两个小厮在那里?”玳安道:“琴童与棋童儿先拿两个灯笼接去了。”
伯爵见盆内放着六个骰儿,即用手拈着一个,说:“我掷着点儿,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儿,见合着点数儿,如说不过来,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儿,不会唱曲儿说笑话儿,两桩儿不会,定罚一大杯。”贾璎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个屁,也钦此钦遵。你管我怎的!”叫来安:“你且先斟一杯,罚了爹,然后好行令。”贾璎笑而饮之。
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
贾璎叫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希大拍着手儿道:“我唱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撑达。
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髩绾着乌鸦。
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
瘦也因他,病也因他。
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的菩萨。
伯爵吃了酒,过盆与谢希大掷,轮着贾璎唱。
谢希大拿过骰儿来说:“多谢红儿扶上床。甚么时候?三更四点。”可是作怪,掷出个四来。
伯爵道:“谢子纯该吃四杯。”希大道:“折两杯罢,我吃不得。”书童儿满斟了两杯,先吃了头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荠都吃了。
贾璎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个人到果子铺问:‘可有榧子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众人都笑了。
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两碟子来。我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谢希大吃了。
第三该贾璎掷,说:“留下金钗与表记。多少重?五六七钱。”贾璎拈起骰儿来,掷了个五。书童儿也只斟上两钟半酒。谢希大道:“哥大量,也吃两杯儿?没这个理!哥吃四钟罢,只当俺一家孝顺一钟儿。”
该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哥年长。”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贾璎吃过两钟,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缺着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
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贲四听见此言,唬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
贾璎饮毕四钟酒,就轮该贲四掷。贲四才待拿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我问他,说是窑上人。”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贾璎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罢。”
韩道国举起骰儿道:“小人遵令了。”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打多少?八九十下。”
伯爵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也说个笑话儿。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象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贾璎骂道:“你这歪狗才,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这里饮酒不题。
且说玳安先到前边,又叫了画童,拿着灯笼,来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就要告辞来家。吴大妗、二妗子那里肯放:“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罢。家里没人,孩子好不寻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儿不妨事。”那吴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儿出门。玳安丢下画童,和琴童儿两个随轿子先来家了。
落后,上了拜,堂客散时,月娘等四乘轿子,只打着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时分。月娘问:“别的灯笼在那里,如何只一个?”棋童道:“小的原拿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问,就罢了。
蔺秀枫有心,便问棋童:“你们头里拿几个来?”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两个来,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
秀枫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没拿灯笼来?”画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个灯笼来了。”
秀枫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怎的又问你要这个?”棋童道:“我那等说,他强着夺了去。”
秀枫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家里紧等着,叫他打了去罢了。”
秀枫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那些儿的是?”说着轿子到了门首。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
秀枫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进门就问,“玳安儿在那里?”平安道:“在后边伺候哩!”刚说着,玳安出来,被秀枫骂了几句:“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认清了,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踢踢儿。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又把小厮也换了来。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俺们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的:‘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恐怕哭坏了哥儿。’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干着接去来!”秀枫道:“你这囚根子,不要说嘴!他教你接去,没教你把灯笼都拿了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差了,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秀枫道:“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说着,和玉楼往后边去了。
那玳安对着众人说:“我精晦气的营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却被五娘骂了恁一顿。”
玉楼、秀枫二人到仪门首,撞见来安儿,问:“你爹在那里哩?”来安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叔还在卷棚内吃酒。书童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娘每瞧瞧去。”
二人间走到卷棚槅子外,往里观看。只见应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儿歪挺着,醉的只象线儿提的。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书童便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贾璎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又拿草圈儿从后边悄悄儿弄在他头上作戏。把秀枫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骂:“贼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把丑都出尽了!”贾璎听见外边笑,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才往后边去了。
散时,已一更天气了。贾璎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
秀枫归房,因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甚么话来?”春梅道:“没说甚么。”秀枫又问:“那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来没有?”春梅道:“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秀枫道:“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春梅道:“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抱着也哭,放下也哭,再没法处。前边对爹说了,才使小厮接去。”秀枫道:“若是这等也罢了。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三等儿九般使了接去。”又问:“书童那奴才,穿的是谁的衣服?”春梅道:“先来问我要,教我骂了玳安出去。落后,和玉箫借了。”秀枫道:“再要来,休要与秫秫奴才穿。”说毕,见贾璎不来,使性儿关门睡了。
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在庄子上赚钱,明日又拿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正行令之间,可可见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贲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待了一钟茶,打发贲四出门。
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够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够孩子们冬衣了。”正是:
只恨闲愁成懊恼,岂知伶俐不如痴。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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