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八回 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 (第1/2页)
词曰:
钟情太甚,到老也无休歇。
月露烟云都是态,况与玉人明说。
软语叮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
岐亭把盏,水流花谢时节。
——右调《翠云吟半》
话说,贾璎与李瓶儿烧纸毕,归蔺秀枫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贾璎磕头。贾璎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举家感激不浅。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贾璎只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罢。”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贾璎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贾璎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
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初五日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他吃茶,说:“大姐姐往乔亲家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他还和你说话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
蔺秀枫思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又见贾璎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不在话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
次日,问贾璎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贾璎。贾璎看了帖儿,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与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贾璎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贾璎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紵丝、两匹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公了。”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他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贾璎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
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贾璎早往衙门中去了。
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狎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还等到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就都找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这老狎妇,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贾璎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𧜽褶,粉底皂靴,向贾璎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贾璎道:“咱今邀葵轩同走走去。”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没紧望朋友,知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贾璎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贾璎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
贾璎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着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轿子便来也。”慌的贾璎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
良久,安郎中来到,贾璎冠冕出迎。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贾璎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扎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贾璎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贾璎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非望。”又说:“老先生荣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举,谬典水利,修理河道,当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又兼贼盗梗阻,虽有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贾璎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绪,必大升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
说话中间,贾璎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说,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贾璎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金钟暖酒斟来,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贾璎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
贾璎回到厅上,解去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尚未回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贾璎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郑爱月儿家来。
比及进院门,架儿们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贾璎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纂,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来门首迎接。贾璎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贾璎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
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磕头。正面安放两张交椅,贾璎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打横。玳安在旁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贾璎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贾璎悉把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
须臾,郑春拿上茶来,爱香儿拿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贾璎,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狎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
吃毕茶,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出来与贾璎磕头,一一问了姓名。贾璎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鸨子怕贾璎冷,又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内添上许多兽炭。
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贾璎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进来替他禀问,被贾璎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
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贾璎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下温秀才座位在左首。旁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旁弹唱。
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钟箸,与伯爵一处坐下。
不一时,汤饭上来,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贾璎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贾璎唤入里面,吴惠、蜡梅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香茶。
贾璎道:“银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贾璎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亦是理之当然。”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
说笑中间,妓女又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贾璎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谁的女儿?”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贾璎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鬏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贾璎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
伯爵道:“我倒好笑,来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每只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你行头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就在贾璎桌边坐下。
贾璎见他戴着白鬏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贾璎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
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来,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上来。
吴银儿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喝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贾璎攀话道:“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贾璎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儿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贾璎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位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
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都好?”贾璎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贾璎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
伯爵道:“你每说的知情话,把俺每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钟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上,躧着火盆,合着声儿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贾璎向伯爵说:“你索落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随他拣着要。”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
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盏儿罢。”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叔,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伯爵道:“温老先儿,你看着,怪小狎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
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狎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狎妇儿,使促狭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实说,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笑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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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天晚,掌烛上来。贾璎吩咐取个骰盆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生来。”于是贾璎与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着乐器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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