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裴玄素却先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不归路。
太初宫的旨意,赵关山昨夜就接到了,并且打听清楚了事情始末。
他只能无奈叹气。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仅这些了。
裴玄素没有废话,他撩起下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义父。”
一语出,毫不迟疑,听得赵关山心里叹息。
其实旧时,赵关山和裴玄素的关系并不怎么样,阉宦有权有位,但朝中却多数不屑与之深交,裴文阮算个例外。
少年裴玄素,幼不为母喜,倔强又自傲,容貌绝美惊才绝艳,三元及第才智双绝。
聪明的人多数都是骄傲的,少年意气更盛,裴玄素也不例外,那些年他并不喜欢父亲这个阉人好友,中式留京那年父亲让他代去拜访,他还挺不乐意的。
幼年起的见面拜访,裴玄素都这样,所以和韩勃关系尤为恶劣。
那是一个沈星未曾认识过的裴玄素,少年恣意,自信骄傲,绝艳俊美,一计恫退八千外狄骑兵,他腰悬酒、手提剑,曾向往肆意江湖游侠,又立志安邦定国平天下。
也就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历练出来了,刻意收敛不少,才有那个自持如玉的青年君子。
只是沈星初见裴玄素的时候,他的傲骨已经被打碎了,巨大的家变和母亲被凌.辱致死及伤病,几乎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只剩破碎凌乱。
等他终于从漫长的伤病挣扎出来,孤注一掷,毅然往上阳宫往宦营往龙江而来。
变化之大,让韩勃都难得没有出言讽刺他。
“行了,好孩子,起来吧。”
赵关山亲自站起,俯身扶起裴玄素,他知道裴玄素和自己不算熟悉,心里估计也难受,他没有多说:“你先去休息休息,你有几个人在东都盲头乱撞,找到我门上,我替你归拢起来了。原想送进宫的,正好,等会就让他们来见你。我还得进宫面圣,估计马上就会启程下龙江。”
见裴玄素点头答应,赵关山想了一下,没有亲自送,叫过小太监进来,把裴玄素和沈星带过旁边一排营房休息。
等两人走了,韩勃忿忿不平:“爹你理他作甚?”
他伸手扒了下窗纱,望了眼沈星亦步亦趋跟着裴玄素两人的背影,又奇道:“他怎会和徐家的小丫头一起的?”
赵关山:“行了,别啰嗦。”
观沈星和裴玄素,不挨着却感觉关系很亲密,不是男女的亲密,但却极度信任彼此的感觉。
能让沈星到他面前来,想必徐家没什么大事让她搞,这么个小女孩,赵关山只当看不见。
韩勃撇撇嘴,要坐上赵关山书案,被赵关山一巴掌打下来。
走在外面的沈星却回头望了一眼。
门帘在晃动。
沈星知道赵关山,裴玄素上辈子的义父,唯一一个裴玄素年年派人祭奠的人。
葬在家乡,风水好向阳的坡地,说是坟地是裴玄素亲自选好安排迁葬的。
至于韩勃,是裴玄素的最强心腹,言听计从指哪打哪说一不二,连最后那场攻城战都不肯离开裴玄素半步。
沈星被裴玄素遣韩勃充当她的临时护卫很多次,牢头一样,韩勃对她冷嘲热讽无数,她牙痒痒恨不得锤爆他的狗头,还有裴玄素的。
没想到,最开始这几人的关系却是这样的。
……
但这些事情,裴玄素是不知道的。
他膝盖犹有土尘,印在蓝色的棉布内监服上,他绷紧脊梁,一路沉默,直到被小太监带进了一间空营房。
他拉过来两把椅子,扶着椅背在窗前的小书桌上坐了一把,他慢慢开始学,刚才见过的小太监的言语神态,还有韩勃的。
有些微尖的嗓音,眼神锐利,神态微阴柔。
沈星一开始不知道他说什么,仔细听着明白,作为一个一路陪伴裴玄素走到现在的人,她不禁心尖拧了一下。
裴玄素见她发现,还解释:“我以后要这么走下去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一路走过来,莲花海到太初宫,太初宫又回莲花海,之后到宦营,一路接触的见过的,都是大小太监。
这种经历,让裴玄素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他从今之后,出头之前,他是需与宦官为伍的。
他就是一个阉宦。
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没有别的地方去,唯有这一条路。
他说:“我必须有个出身。”
“孤掌难鸣,我必须强大起来。”不然什么都只是空说。
听得沈星心里难受,她难以想象,前世裴玄素险些伤溃病死在蚕室,哥哥也死了,他带着一道刻骨铭心的疤痕,孤零零来到这里,是怎么样的一种处境和心情。
她第一次走进裴玄素的过去,接触他曾经的内心。
那个记忆中让她觉得咄咄逼人,有时候眉目可憎的权宦男人,有着这些可怜的过去。
沈星用力甩甩头,上辈子的他若知道,必然会嗤之以鼻,高傲如裴玄素,他不需别人的可怜。谁可怜他,他会让你全家都可怜。
沈星压下那些胡思乱想,她抿唇,小声对眼前这个裴玄素说:“等以后……”等把他想做的事情都结束,“你可以脱离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过正常的日子。”
她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
裴玄素有些怔忪,良久,他苦笑,轻声说:“但愿有这一天吧。”
……
只不过,终于还是有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裴玄素沈星进房没多久,外面一阵很快的脚步声,孙传廷,邓呈讳、冯维三个人。
这三个贴身心腹,侥幸未曾被波及,奔波好几百里路赶往东都。
裴玄素早已独当一面,他当然也有心腹,绝大部分树倒猢狲散,这三名心腹和护卫不离不弃,甚至已找上赵关山的门,想进宫追随裴玄素。
猝见心腹部下,刚才赵关山打底,裴玄素已经大概猜到有谁了,但真正见面,依然激动得难以自抑。
“主子!”
“大人!”
“大人,大人——”
两个中青汉子和年轻人,为首一个很年轻和裴玄素差不多,当场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稀里哗啦,泣不成声。
裴玄素也眼眶发热,再见面,冯维等人风尘仆仆胡子头发都顾不上打理,裴玄素却不再是那个军政一把抓的自持若素气度胸襟的年轻刺史。
他瘦削很多,让他的丹凤眼显得凌厉不少,眉目面庞有种挥之不去的砭骨冷恨,整个人一下子沉寂下去了。
让人痛哭失声。
裴玄素仰头,忍住了泪意,他俯身一一把人扶起来,“好,很好,都起来,都起来!”
各中种种重逢让人心热的言语拥抱不说,沈星也很替裴玄素高兴,这些都是裴玄素最开始的班底,跟着他风腥血雨都不改的心腹。
她正抿唇笑,未料裴玄素先转过来,给大家介绍她之前,他先笑了下和她说:“加上赵叔安排的人,正好十个,剩下几个位置,给你的人留着。”
赵关山给他安排的位置是个什长,是目前能给裴玄素安排的差不多算极限。
满编十五人,他惦记沈星,特地说了这话。
裴玄素神态气质皆有大有改变,眼神沉沉砭骨,唯独转身望向身后那个小姑娘时,露出一丝缓和的暖色,连声音都刻意放轻几分。
大家都好奇望向沈星。
沈星心跳却漏了一拍,她忍不住捏了下拳,“……嗯,好。”
裴玄素是个很敏锐细致的,他察觉到了,不禁问:“怎么了……?”
好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勃一把掀起门帘,挥手喝:“快!陛下口谕,即刻登船赶赴龙江。”
众人一噤。
……
当天中午之前,沈星并裴玄素一行随提督赵关山登上前往龙江的官船,以最快速度拔锚驶往龙江。
同时动身的,还有停靠在下关码头另一侧,隶属于左右龙武卫名下、听命两仪宫的官船。
登船纷踏的脚步声,沈星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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