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处军营之中,面对同样作为武人的程不识,周亚夫也没多矫情,坦然受了程不识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识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识再度坐下身来。
接下来这一番话,周亚夫的语调中,却是莫名带上了些许感慨。
“此战,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劳,是很大的。”
听闻周亚夫这稍带自夸意味的话,程不识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自然地点下头。
——如果说贡献,那肯定是在睢阳主战场血战两个多月,将吴楚叛军硬生生挡在睢阳以东的梁王刘武,属于此战贡献最大的一人。
但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无疑是派兵夺下淮泗口,一举破灭吴王刘濞‘位即九五’之美梦的太尉周亚夫。
尤其接下来,周亚夫还要守住昌邑,挡住刘濞濒死前最后的反扑;
叛军主力溃散之后,还要依次平定赵、齐、吴、楚等地——也就是大半个关东。
毫不夸张的说:此战,长安朝堂之所以能获得最终胜利、吴楚之乱之所以能被顺利平定,周亚夫的功劳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归梁王刘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劳’。
虽然不知道周亚夫为什么要在眼下——在叛乱还没完全平定的当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夸自己‘功劳很大’,程不识也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
武人,尤其是汉家的武人,几乎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群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这个功劳,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际,那也是你应得的!
没这个功劳,你就算是被踩进泥里,也完全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亚夫显然不是单纯想要显摆自己。
或者说:作为如今汉家军队中最顶尖的一批将领——甚至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周亚夫,显然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武人了。
周亚夫,还是一个政治人物,也必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说——至少他是……
“说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勋。”
“而是想告诉程都尉:此战过后,我大概率无法再领兵出征了……”
回味着周亚夫在此次吴楚之乱中,已经立下、即将立下,以及必将立下的功劳,程不识正要组织一下语言,顺着话头好好奉承一下周亚夫;
突闻周亚夫这急促的转折,程不识不由得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时代,每一个顶级武将,都永远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诚然,比起那些因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武将,周亚夫的情况稍好一些。
毕竟当今天子启羽翼丰满,又正值年壮,就算周亚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启这个‘主’。
但也已经无限趋近于临界点;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让天子启生出‘不除此僚,寝食难安’的念头。
所以,为了能带着这泼天大功善终,周亚夫最好的选择,就是从军中隐退。
以后跻身庙堂也好,归养故里也罢——只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染指兵权。
而这就意味着此战,即是周亚夫扬名青史的成名战,也将是这位千古名将的绝唱……
“绛侯……”
意识到周亚夫即将结束军伍生涯,程不识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周亚夫倒是颇为坦然,仍带着那抹轻松的笑容,面带赞赏的对程不识微一颔首。
“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气、大智慧。”
“——我或许没有那样的智慧,但至少有这样的勇气。”
“毕竟过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太多……”
语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周亚夫也稍敛去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话语中,周亚夫的语调,也随之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遗憾。
“没能率领我汉家的锐士,和匈奴人大战一场——这将是我毕生的憾事。”
“但能为我汉家,平定这场虽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却也荼毒了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之乱,我也算是‘不堕先祖之威名’。”
“只是在我之后,我汉家的将军——尤其是年轻的将军,便将很难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骁骑都尉李广,知之身先士卒,却不知筹谋布局、进退列阵;”
“又如那中郎将郅都,分明是个将军的胚子,却非要拿着一本《韩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汉家在我之后,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将帅——我找了许多年,也观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来,依程都尉的才学,应该是能在我之后,扛起我汉家的帅旗的……”
周亚夫此言一出,程不识何尝听不出:太尉周亚夫,这是隐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为弟子,以传授兵阵方面的毕生所学?
就算是不记名、非正式的那种,单是这传道受业之恩,也足以让程不识,将周亚夫视作毕生的老师!
只是和骁骑都尉李广所不同:程不识的稳重,不单体现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面,程不识,也同样稳妥到让人叹为观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没有为难陛下,也没有难为自己——这实在是令末将拍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气、大智慧!”
“只是末将一生持重,为人处世,乃至排兵布阵,都向来只求一个‘稳’字。”
“——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守一座城、一个郡。”
“但让我来指挥一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和最差的结果,恐怕,都只是不败而已……”
程不识这么说也没错。
作为一个将‘稳’字贯彻一生的男人,程不识用兵一板一眼,步步为营,出不了大篓子,但也很难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说奇功。
但这些话由程不识本人说出,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作为武人,程不识当然也有着建功立业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委婉的拒绝周亚夫。
听出程不识的这层意图,周亚夫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恼羞成怒。
只深深看了程不识一眼,才将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赏之意敛去;
含笑低下头,看着面前写有军报的竹简。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简合上,抬头望向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叛军差不多要动了。”
“——东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几员宿将。”
“西北方向,就交给程都尉独自应对。”
很显然,这是考验。
全权指挥作战,应对吴楚联军主力的夜袭+强攻,是周亚夫对程不识的考验。
至于考验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
但这除了是考验,也同样是周亚夫对程不识下达的军令。
对于骁骑都尉李广而言,军令,或许只是一块用来擦屁股的厕筹;
但对程不识而言,军令,当真如山……
“喏。”
最终,程不识领命而去。
而在身后,望着程不识离去时的背影,周亚夫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也终是再度翘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好啊……”
“好……”
“无论是用兵还是做人,都远非那骁骑都尉李广所能比;”
“好……”
“好………”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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