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皎,夜色茫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是一个人,她也只一个人。
拾级而上,自顾自坐下。石凳有些凉,任云翾脱了外衣递给她坐,这于礼稍有不合,但二人都不在意。
青山石小圆桌,一把乌银点翠燕尾自斟壶,三个银酒盅。壶首一只小巧银燕子,展翅欲飞。做工极其精细,羽毛丝丝分明。壶身纹柳叶,映着月光,勉强读出题诗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明珠称赞一回,又拿起酒盅把玩。一只酒盅上是梅花篆字“醉卧沙场君莫笑”,另一只酒盅竟光洁无字。
明珠没来由地心慌,劈手夺过任云翾嘴边那只,竟也无字。
“古来征战几人回……因为无人生还,所以干脆无字么……”明珠想到此处,不知为何鼻子酸酸的。
云翾看她失态,倒也没什么反应,还是含笑淡然的样子。
明珠看着他,勉强忍住泪意,半晌说道:“你……把这壶和盅子都送我罢。”
酒盅上的题字在月光下泛着闪闪银光,云翾瞥见,心中了然,知她嫌那一套酒盅的意思太悲凉,不吉利。他想到此处,反而觉得释然,甚至欣慰:不管是出于什么,她是有点在乎他的。
“好。只是别给太多人看见。”
“嗯。”明珠答应着。
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任云翾笑道:“你好歹借我片刻,把这残酒喝完。”
明珠道:“闻着酒味极好的,我也要喝。”
明珠的酒量他心里有数。云翾笑道:“你倒会闻,上好的‘解忧曲’。边关的。”
明珠将那个有字的酒盅拨得远远的,云翾倒酒,将酒壶掂了掂道:“刚好两杯。”
明珠看着月光在酒中跳动流转,笑道:“只给一杯,我是细细地品呢,还是学边关将士豪爽地一口闷呢?”
“这话有意思。”
“干杯。”明珠与他碰杯,轻轻抿了一口。现代的好多事情都渐渐忘了,“干杯”两字记得清楚。
入口时只觉没有味道,在齿间稍停,浓烈的酒香带着火辣辣的劲道刺激着味觉,连忙咽下去,喉咙热得灼人,可片刻过后,悠悠的香味弥漫口腔——恰如思乡怀人之情。也不知哥哥可曾喝着这样的酒?是与弟兄们豪饮作乐,还是一个人月下倾杯独酌?
将残酒一口灌下,大致一样的辣而香,只是少了慢品刚入口时清清冽冽的那段,然而余味却更显绵长。
“如何?”
“魏公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和太白的‘举杯消愁愁更愁’,都是对的。”明珠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答道。
“然也。”云翾为之击节。
酒能“解忧”,不只是因为它霸占人的感官,麻痹人的神经,更因为酒入愁肠,萦绕百回,扰得人心乱,正如“忧”带给人的感觉,两相对照,饮酒就如与知己谈话,共鸣而乐,乐而忘忧。然而酒劲过后,余味不绝,恰如愁思,又勾起人的烦忧——故而“愁更愁”也。
酒精发挥作用,明珠觉得很暖和。
任云翾看她似有心事,只迟疑着要不要问。
思忖几回,笑道:“解忧否?”
明珠苦笑。酒之解忧,止一时之快罢了。然而云翾能有此一问,此番心意她已是感动。
若诉苦多了,会形如怨妇;再者若将不愉快的事细细重温一遍,自己难过,也费他心神。于是只简扼道:“平白被人设计污蔑,却只有三个人愿信我为我说句话,只觉得心寒而自己不中用。”
云翾数月来一直在外奔波,今日才进宫,因此春日宴之事还并未知晓。听明珠说完,起初一惊,觉得明珠怎会被人如此欺侮,可转念便一叹:明珠的聪明多用在“对事”而不在“对人”,她是真诚率直的性子,且又是自幼被疼爱的,哪知道躲避暗箭中伤?更不用提反手伤人,便是能做,她也必不愿做的。左相确实位尊,但右相……
“可曾哭过了?”皎光之下,泪痕犹在。
“是。”
“哭得痛快么?”
明珠不答。
“此处无人,我去附近看着,三盏茶的功夫我再回来,如何?”
明珠点点头:“好。”
三盏茶过,任云翾听得哭声早已停了许久,方回亭。
明珠已坐得端正,正抚着那银壶上的燕子端详,仿佛在想些什么。
“以后不要为这些事介怀,更无须难过。不值得。”云翾道:“楚有买椟还珠者,古今皆然,这道理你懂得。以后待人,不必指望他于危难中救你,他不害你便已无过。若如此想,他日若他助你,你定会高兴;不助你,你也不会难过。”
“若无希望,则无失望?”明珠苦笑。
“那便学会看人罢……不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要用心考量,只把希望寄托给值得的人。”任云翾柔柔地看着她,怜惜又伤感:“明珠你记住,至少,无论何时,我都信你。”
两个人又聊了许久,云翾送她回去,看着她进了周南院才折回亭子。
李恒正坐在亭中,见他回来,笑道:“刚谈完,听少贤说你在这就来找你,你竟又没影了——酒壶呢?怎么这里只剩几个酒印子?”
云翾立在亭下,抬头看看匾额上“月出”二字,又看看两人先前坐过的地方,笑答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却没正面回答太子之问。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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