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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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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三叔常说的这句话。顷刻间,他阅尽了十九年来所不曾领略过的世态炎凉。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这个世界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对于这个富豪人家的少爷来说,这个正在变迁中的世界实在是不可理喻的。

七个人被士兵押着,向着灰蒙蒙的小街尽头走去。经过农业中学学校门口时,韩早先怀着一种复杂的心里,透过大大小小的脑袋向操场里极目望了一眼,操场里只有一片空旷的回忆,学生都涌到大门口来看热闹了,有人正嘀嘀咕咕点乎着他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难为情,抬不起头来,因为他曾在这里任过教,尽管只有几个月,但毕竟是为人一回师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学生的师长被人五花大绑地押着游街,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可是,当走到小街尽头时,一个更为严峻的人生课题,突然摆到了他们七个人面前,这使韩早先的心骤然一惊,再也无暇顾及什么脸面了。

长白县的人都知道,马虎沟的山脚历来是枪毙人的地方,伪满时期就是如此。多少人都在那里魂归西天。那是一个谈虎色变的魔鬼之地,一般人是很少光顾那里的。

韩早先本以为是押着他们在小镇上走一圈,喊几声口号,警示一下群众就完事了,然后再把他们押回到小屋里,没想到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看向马虎沟的方向走去,七个人就像突然接到了死亡判决书,顿时感到真魂出窍,死到临头了!立刻觉得浑身瘫软,走路都困难了。

韩早先也是一样。

在这七个人中他是最年轻的,正处在人生的清晨,现在却遭到了黄昏的洗礼。他才刚刚十九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可惜,太冤枉了吗?

不过,他没有像身旁的一个老头子那样,像一条抽了筋骨的癞皮狗似的,不得不让士兵像拖死狗似的拖着……他觉得那样死也太窝囊了,既然死到临头,熊也是死,硬也是死,干嘛不死得像个人样?何必让人家像对待狗似的对待你?

于是,他挺起脖颈,挺直了瘦小的腰板,尽量把腿脚走得利索些。他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党派,没有什么强大的政治信仰支撑着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少爷,只靠着一种强悍的个性顽强地支撑着自己。

他觉得做人即使做到这个份上,也要做得像个人样!

此刻,就在这走向死亡的茅茅小道上,他忽然想起了妻子……

他与妻子早在儿童时代就认识。不过,随同他一起度过青梅竹马岁月的,还有两个更让他喜欢的少女,那就是妻子的两个姊妹。

他在三叔家读书时,隔壁就是郭家。

郭家姐妹是金华镇的三朵花。她们的父亲是金华镇的头面人物。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法官”。她一天书没念却能说会写。谁家发生了婆媳不和、夫妻吵架等大事小情,只要她那高大的身子一进门,三五句话就能把双方镇住。郭家没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美丽,最活泼乖巧的还属老三。他最爱听三妹的笑声,一笑起来“叮玲玲,叮玲玲”的,就像小铜铃一般,非常好听。有时候他会突然蒙住三妹的眼睛,装成老头子瓮声瓮气地问她:“你猜我是谁?”三妹就甜甜地叫他一声“小哥!”

他虽然长得又瘦又小,却深得郭家的厚爱,因为他绝顶聪明,是金华镇有名的才子。姐妹三人都亲切地叫他小哥,连比他年长的大姐也这样叫他。姐仨哪个有好吃的都悄悄地留给他,都想独享他的青睐。

那时候他还长没到成熟年龄,情窦未开,经常跑到姐妹三人的炕上去钻人家的被窝,去搔痒三个少女白藕般的腋窝,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成体统之感。他发现姐仨胸前都长出了两个小馒头,就亮出自己扁平的胸脯,疑惑地问她们:“哎,你们都长咂咂儿,我咋不长呢?”逗得姐仨笑得直捂肚子,一个劲儿地捶打他。

郭家父母看到这种情景,丝毫也不怪罪他,倒给他一句疼爱的鼓励,“你们三个可不许欺负金厂子小哥呀,人家可是韩家小少爷!”

金华镇这一带出金子,所以父母给他取小名叫金厂子,哥哥小名叫金子,都是金钱的象征。

后来到了不能再钻被窝的年龄,郭家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了他。他心里不大乐意,老大比他大,他更喜欢老三。可觉得老大也不错,虽然没有老三那么活泼乖巧,倒显得更稳重成熟些。于是,他把自己的情感渐渐集中到老大身上。

后来,这门婚事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一天,老大哭丧着脸来学校找他,说父母把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她马上要跟那个男人到华北去了!

他感到愕然,急忙跑回家去问三婶,三婶安慰他说:“老二许给你了!”

他大为疑惑,“不是老大吗?怎么又换成老二了?”

三婶笑道:“老大风骚,老三乖巧,老二最好!你瞧她待人多好?勤快、贤慧。三婶还能骗你吗?”

三婶是不能骗他,三婶没孩子,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疼他爱他的劲头远远胜过母亲。再说,老二长得也很漂亮。可是,他那装满了老大和老三的心,却一时难以塞进去老二了。老二长得很像母亲,无论是性格还是体重,都过早地显露出一个女管家的形象。他一时还难以接受她。

可他身单力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长相帅气的男人坐着马车,把自己的未婚妻领走了,领出了金华镇,远走高飞了。等她变成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她的二妹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此刻,在这即将走上刑场的刹那,他却非常想念妻子,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想起她任劳任怨的贤慧劲儿,想起她对自己学业的支持。结婚几年来,他从未像此时这样想念过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他想,哪怕见她一面也好,他要向她好好地道一声歉,说他对不住她,让她今后好自为之,再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月吧!他再不会尽到一个为夫为父的责任了!

一想到为父的责任,他顿时心如刀绞,儿子刚刚两岁,女儿刚刚几个月。两个孩子从此将永远失去父亲,永远失去父爱的靠山,今后说不定会寄养在哪个男人的篱下,或者随母亲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

一想到这些,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疯狂地撕扯着他这颗绝望的心……

眼前,芳草萋萋,却变得一片模糊,越来越模糊……

已近中午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骄阳高高地悬在头顶,给这世间万物带来了希望与光明,可是带给他们几个的却是死亡。几只不谙人世沧桑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死囚头上掠过,向着高远的天空飞去,引起了死囚们一阵悲哀的骚动。就连开在路旁的几朵小黄花,也让死囚们生出一种无尽的眷恋。

此刻,走到人生尽头的韩早先,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充满了无限的爱恋,都想多看几眼,这是家乡的草木啊!要知道,他才十九岁!

没有死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体会到这种行将死亡的滋味的。

在浩浩的天穹下,这行死囚磕磕绊绊地走在茅草道上,走得十分艰难……

距离马虎沟的山脚越来越近,七个人的心也越来越缩成一团。虽然是六月天,他们却感到一种地狱般的寒冷。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拖沓,谁都想多活几分钟。

“走,快点!”身后传来了怒喝声,有枪托撞到他们的屁股上。

他们不得不加快死亡的脚步,缩短活的距离,向着死亡地踉踉跄跄地走去……

七个人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在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停下来。这块草地大概是收留过无数人的尸体,有人血滋润,所以蒿草长得格外旺盛,绿油油的。

七个人分别被士兵押着排成一排,韩早先夹在中间。他希望夹在中间,这样能好受些,两边都有人陪伴着走向死亡,或许能减少几分黄泉路上的孤独。

他刚刚站好,就有一只脚猛地踹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他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跪在一片开着小黄花的草丛中,他闻到一股有点苦涩的花香。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两行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腮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闻到花香的时候才哭,直到许多年后他都没明白。

与此同时,其他六个人也都挨了一脚,一行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这时,有两个士兵把旁边的两个人又从地上拽起来,拎着脖领向前迈了两步,又像摔死鸡似的摔到地上。这样就形成前后两排的阵势。不管在前在后,死是确凿无疑的了,管他在前在后不都一样挨枪子儿吗?他觉得这样做有点多此一举。

他们身后站着一排士兵,一个个都端着冲锋枪,枪口抵在他们的后脑勺儿上……

此刻,跪在地上的韩早先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他觉得自己死得太窝囊,也太不值得了!战争没有夺去自己的性命,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上了断头台!呜呼哀哉!可悲可叹!他是多么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啊!他恨死了那个吴同桂,如果现在看见姓吴的,他会夺过冲锋枪首先把他“突突”喽!他真想大喊几声,就冲着这明晃晃的天地大喊:我是冤枉的!我没搞过什么“五一暴动”!是该死的吴同桂诬陷我!苍天哪,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可他什么都没喊出来,却清晰地听到一声严厉而冷酷的行刑命令,那是一位长官发出的:

“预备--执行!”

“砰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骤然划破了原野上空旷的宁静。

瞬间,韩早先觉得自己真魂出窍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空白,麻木的心里只喊着一句话:“死了!死了!死了——”便一头倒了下去……

直到有一只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屁股上,伴随着一声严厉的怒斥,他才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死,还活着。

“起来!留下你的一条小命,回去好好交待罪行!”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睁开半死不活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白亮亮的世界,看到耀眼的天,绿茵茵的地,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有一身臭汗,这才确信自己还活着。只有前面两个家伙像两条死狗似的,满身血污地倒在草丛中……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拉来当了一次陪绑,尝受了一次预备死亡!

他左右扫一眼,发现后排的五个人都是拉来陪绑的,真正要枪毙的只有两个人。子弹从他们五个人的头上飞过去,射中了前面两个人的脑袋。

两个家伙的脑袋都炸开花了……

真正的后怕却是从现在开始的。

死神虽然在他们五个人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走了,把他们的生命留了下来,却把他们的魂给带走了。

韩早先忽然觉得全身瘫软,双腿像面条似的,使尽全身力气都支撑不住这死过一次的身子,好一会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

另外几个人比他还狼狈,有的裤裆湿了一大片,被士兵拽起来好一会儿还淌水呢。

回去的路上,韩早先丝毫不感到庆幸,送走今天送不走明天,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再枪毙时,不还得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吗?他觉得死并不可怕,一个枪子射过来就呜呼哀哉了,可怕的是这预备阶段太折磨人,简直能叫人发疯!他甚至后悔,不如跟刚才那两个家伙一起被枪毙了痛快,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这一夜,老张蒙着毯子像筛糠似的足足哆嗦了一夜。

韩早先靠墙足足坐了一夜,苦苦思索了一夜。

目睹死亡

死亡“演习”后的大约第八天,韩早先又被叫去受审。

这次坐在他面前不是焦秘书,而是一个很有派头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

此人态度和蔼,面带微笑,简单地问了一些有关“五一暴动”的事情之后,诚恳地告诫他,要他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这是求得政府宽大处理的唯一出路。

韩早先说自己没有犯罪,是别人诬陷他。

那人仍然说出焦秘书说的那番话:“要相信政府,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相信这点!”

那人虽然谈话的时间不长,却给韩早先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许多年后,韩晟昊回国探亲,这位先生以北京市政协主席及北京国际友好协会会长的名义宴请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审讯过自己的人……

自从那次被拉去陪绑之后,韩早先的心一直被死亡笼罩着,刑场上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都驱不散它。

这天,五个人又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他们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个个吓得失魂落魄,迈步都困难了。后来得知是让他们去参加一个公审大会,这才稍稍放下点心来。

公审大会是在离县城很远的一所小学校里召开的。

他们被押进校门时,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他们被士兵押着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直押到前面临时搭起的台子前,直溜溜地站成一排,等待着难以预测的命运摆布……

公审大会开始后,一个长得又高又棒、操着男人一般粗憨声音的女人出现在台上,扯着嗓门冲台下喊道:

“父老乡亲们,现在,我们向国民党反动派,向恶霸地主清算罪行、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首先把恶霸地主×××带上来!”

一听到这声音,韩早先心里不禁一惊,他很早就听说过有个叫乔大麻子的女干部非常厉害,到处搞流血斗争。她到哪里哪里就要死人,不少人都死于她操纵的乱棒下。他急忙偷偷扫一眼台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是她!一脸黑亮亮的麻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个姓乔的女人当时代表着一种极左思潮。后来,党中央对一些在土改中搞流血斗争的地区,做了严肃批评,她也在受批评之列。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使韩早先感到魂飞丧胆、惊心动魄了……

姓乔女人的话音刚落,整个操场顿时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无数的拳头排山倒海般地向他们几个头上压过来!如果没有士兵在他们身后阻挡着,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堆肉泥的,一个人捅一下也能把他们几个活活捅死!

可韩早先不明白,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恨他?他从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恨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的他,对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认识还是一张白纸,根本不了解阶级与阶级间的深仇大恨,自然就不会理解老百姓的那种激愤情绪了。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就站在韩早先身边,转眼之间就被两双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又转眼之间,那个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几根沾着血污的棒子仍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切就发生在韩早先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人犯的是什么罪,只是感到一阵死到临头的恐惧,就像上次在刑场上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几个人一起被拉向刑场,是死是活来个痛快。这次是让死者亲眼目睹自己的同类,一个个地死去,然后再轮到自己。这种死法太折磨人了,预备死亡的时间太长,简直能叫人发疯!这滋味就像一把钝刀,在一根根地割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被割剩最后一根了,这游丝般的神经颤巍巍地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头倒下去……

此刻,他脑海里只闪着一个念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可怕,没人来揪他,只有十几个人在杀一儆百的威慑下,战战兢兢地跑到台上,痛哭流涕地主动交待起自己的罪行……

上台交待罪行的大多是地主老财。每上台一个,台下就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伴随口号声的是森林般的拳头。这些人都得到了那个乔姓女人的宽大处理,当场就被释放回家了。

韩早先也很想走上台去交待一番罪行,然后也能被释放回家,他实在太想家了。

可他知道,自己的“罪行”远不像别人的那么简单,他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搞糟了,没有办法再挽回了,所以只能听天由命了。

瞬间的安慰

大约是参加公审大会的半个月后……

这天早晨,张秀英的笑脸忽然像一片灿烂的阳光,给这阴暗了几十天的小屋,突然带来一片意想不到的光亮。她把一沓白纸放到韩早先和老张面前,接下来说的两句话,把两个绝望中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回不是让你们写交待材料,是让你们写写对未来的想法!”

他和老张都惊呆了……

让他们写未来,就意味着让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活下去哪有什么未来?天哪!看来是让我们活下去了?

这无异是满天乌云突然透出的一线曙光,一线光芒四射的曙光!

这时,韩早先突然想起那位大人物说过的话,“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请你相信这点!”

看来果真如此。

但他不敢轻信自己的判断,就问张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考虑吧。”

张秀英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冲他破天荒地笑了笑,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太阳般的希望。

“你说咱们写啥?”老张问韩早先。

“写啥?写如何建设新中国呗!”

“对对对!还是你小伙子聪明!”

于是,两个已经准备进地狱的人,一扫多日来的沮丧,神情激昂地挥笔疾书,大谈起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

韩早先这样写道:“我是一名大学生,我要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新中国,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美丽富强,绝不许外国强盗再来侵犯!”

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北被小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丧权辱国的现状,领教过一个亡国奴的悲惨生涯。所以,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非常强大,尤其要压倒小日鬼本子!他对小日本鬼子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悲我民族之所悲的思想,主宰了他一生,以至后来,他做出了许多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都缘于这种深层的民族情结。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使两个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来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女卫生员,热情地问他们哪里有伤?要不要上药?

他俩忙说:“没伤!没伤!不用上药!不用上药!”

女卫生员说:“有伤就说,不用客气!”

“没伤没伤,真的没伤!”

卫生员刚走,又有人送来两套新制服,连背心裤衩都是新的,客客气气地让他俩去洗澡、理发、换衣服……

眼前就像一团美好的迷雾,使人既兴奋又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真的要释放我们?还是另有什么更隐秘的打算?

紧接着,焦秘书分别找他俩谈话……

“小韩,你坦白得很好,”焦秘书一扫平时的威严,微笑着说,“政府已经原谅你了,决定放你回家。不过,为了抓住国民党特务,我们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这点嘛,还请你能理解。哪些地方做得无理,希望你能多多谅解。”

“没关系!没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韩早先急忙说。

“你能理解就好。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回去不要对家里人讲,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现在给你们放三天假,回家看看。三天后回来就安排你们工作!你文笔很好,派你到公安局怎么样?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对吧?”

“对对!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对我解除了误会,比什么都强!”

“是啊,我们对你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好吧,就谈到这吧。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家了吧?明天准备回家吧!”

一句话,说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对他来说,家,已经是很遥远的概念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甚至想过,自己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没想到突然时来运转,马上要让他回家了,就要跟亲人团聚了!天哪,该不会是做梦吧?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和老张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美得不得了。

“其实,你我有什么罪?我当了一辈子教师,你大学还没毕业,还是个学生,能有什么罪?”老张一扫平时的沮丧,边穿着新制服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可不是嘛,硬说我是‘五一暴动’的头子,我连‘五一暴动’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回好了,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三天回来给咱们安排工作,简直美死咱俩了!行,也算没白遭一回罪!”

“我还当我的老师。”

“我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更好,那是政府的重要部门。”

“可你说,能让我这有钱人家的少爷,进那么重要的部门吗?”

“那有啥不能的?”

“可我总觉得……”

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憧憬着明天……

韩早先甚至想到穿着这套新制服回家去显显大包,让亲朋好友们看看我韩早先,马上要成为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了,而且是到公安局上班!嘿,真美死我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张秀英的到来,韩早先刚刚升腾起来的心,突然又跌进了死谷。他一眼发现张秀英的脸色晦暗,远不像昨天那么明丽了。这使十分敏感的他微微一怔……

数天来,这位同窗好友虽然从没向他传递过什么信息,可她的脸却是一张准确无误的晴雨表,天阴天睛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时,只见张秀英把一张通行证递给老张,然后侧过身来,挡住了老张的视线,故意大声说道:“韩早先,给你的通行证!”

韩早先接通行证的刹那,突然看见张秀英张开的左手心上写着两个字:“交村!”

要交村处理是必死无异的。这位在焦秘书手下的工作人员,念着同窗好友的情面上,终于向他透露了处理他们的真实情况……(对此韩早先非常感激,数年后曾多次回国找过她,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一看到这两个字,韩早先顿时想到公审大会上那些狂舞的乱棒……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公审大会上那个暴尸台下的惨状……

从枪口下死里逃生

韩早先顿时明白了,焦秘书所说的三天后回来安排工作,并且许诺他到公安局上班等等,只不过是给他一剂定心丸罢了,而眼前这两个字,才是他们真正的动意,就是把他们交给农会去处理。

这是韩早先最担心的。

尽管他并没有让村民激愤的罪恶,但在那次公审大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广大群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激发起来的愤怒情绪……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势力,那种对待有钱人的仇恨,那是任何一个有钱人都逃脱不了厄运的!何况,他还被冠上企图暴动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呢?

我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被村民的乱棒子打死!

这就是他此时的真实心态。

在此之前,这位十九岁的韩家小公子,一直是由父母来安排着他的命运。但今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抉择……

他开始拒绝死亡的呼唤,决定寻求一条生的出路!

个性决定命运。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追寻自我生路的人。这种个性尤其表现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否则他绝不会走到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他偷偷拿了三穗苞米,并且示意老张也拿两穗,但老张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起身离开了餐桌。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炎热的气浪就像一股强烈的催眠剂,催得世间万物都蔫蔫的没了活力。街头的狗儿伸着长舌头,趴在阴凉处呼儿呼儿地大喘着粗气。人们都在困倦中不知不觉地打着磕睡……

然而,在这间重兵把守的小屋里,却丝毫没有睡意。两个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对话:

“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再不跑真就没命了。咱俩一起跑,一出大门你往东,我往西,出门就往山上跑!”

“你胡扯什么?人家明明说好三天后回来安排你工作,你怎么说回去交村处理?”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千万不要痴迷不悟了!下午村里就来人接咱俩了!”

“不可能!早晨说好好的,让我们自己回去!”

“我说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不然你就……”

“得得,别说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书生气十足的老张把毯子一蒙,一头躺到床上再不理睬他了。

不能不感到遗憾,这位教师错过了生的呼唤。

后来,这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回村第二天就屈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他出身于地主。

韩早先不能再等他了,就最后说了一句,“张大哥,我可要走了!你可不要后悔呀!”见老张仍然一动不动埋在毯子里,就冲门外大喊一声:“同志,我要小便!”

门口没有人应声,韩早先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见两名警卫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于是,就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吉林长白县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政治事件:反动铁血团团长韩早先逃跑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六日。

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敢于在人生的悬崖上铤而走险,死里逃生,从而勇敢地闯出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

他提着脚尖从两个打瞌睡的警卫身边,悄悄地走了过去……

时正中午,院子里除了无处不在的阳光没有别的,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天赐良机。他出门直奔紧挨着院墙的一堆木头,那是他早就注意到的。他不能走大门,大门有警卫把守。他踏着木头堆三两步就冲到墙上,扒开铁丝网就钻了出去,跳下院墙就往后面的塔山跑……

可是,刚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断喝声:“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他听出是警卫孙二虎的声音,心里顿时惊呼:“糟了!被他们发现了!”

可他什么都不顾了,反正已经到了这步,怎么地都是死!干脆拚命逃吧,逃出去或许还能留条小命!

于是,他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两条腿上,就像那次报考大学时一样,使出平生的力气拚起命来。要知道,他百米十一秒多,又处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其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砰”一声枪响,孙二虎果真开枪了,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去,打在前面的一棵树上。

顷刻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口哨声、枪声、呐喊声,以及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显然都是来追他的。

他拚命地向山上猛跑。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猛地挨了一棒子,那滋味就像挨了一棒子一样,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山上狂奔……

究竟跑了多久?跑过了几座山头?他全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个劲地跑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直到后来,他觉得身后的枪声、喊声、嘈杂声,渐渐远了,变成了并不遥远的记忆,眼前的树木也变得幽暗起来,周围一片寂静,他这才精疲力尽地倒在潮湿的山坡上,这才顾得上摸一把挨了一棒子的肩膀……他一摸,发现后背上全是黏乎乎的血,再一摸,摸出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这硬梆梆的东西扎在肉里一半,留在外面一半,薅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颗子弹头!

他躺在山坡上,透过幽深的树叶望着没有星斗的夜空,心头掠过一丝侥幸的轻松,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终于保住这条小命了。他觉得又渴又饿,这才想起兜里的三穗苞米,一摸衣袋,哪还有什么苞米?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扯下几根山葡萄秧扔进嘴里嚼嚼,嚼完好继续逃命。他知道这里绝非是他的久留之地,天一亮他们又会追上来。

与白骨为伴

他顺着山路足足跑了一夜。

天亮时,他想这回长白县可被我甩得远远的了,你们再也别想抓住我了!可他往山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天哪!”一屁股跌坐到山坡上。他看到了长白县政府的大院,甚至听到了大院里的嘈杂声……

他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塔山上,白跑了一夜。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不敢再盲目地瞎闯,只好找个地方先隐蔽起来。可是塔山不大,山不高林不密,很难找到一块藏身之处。无奈,他来到一堆乱葬岗子里,找到一座砖砌的坟墓,扒开已经风化的砖头,掀开发朽的棺盖,冲着一堆白骨作个揖,凄切地说道:“对不起三姐,小弟只能借你的地方藏身了。”

三姐嫁人不久就病故了,葬在这里,现在却成了他的避难之地。

他把一堆散发着尸骨味的白骨扒拉扒拉,腾出个地方就钻了进去。并不觉得害怕,令他胆战心惊的不是白骨,而是外面锣鼓喧天的喊叫声,以及时远时近的脚步声……

“韩早先快出来,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投降吧!”

“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到处都是一片捉拿他的喊杀声。

他成了长白县一名重要的逃犯,县里动用了大批武装力量在捉拿他。

尽管他相信一般人不会想到棺材里来搜查他,可他仍然吓得要死,经常被钻出来的耗子吓出一身冷汗。他在漆黑的棺材里守着一堆难闻的尸骨,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一天,直到外面的锣鼓声、喊叫声似乎消失了,他才胆战心惊地顶开棺材盖,探出脑袋看看,发现外面早已是满天星斗了。他四处瞅瞅确信没人了,只有几处磷火像小鬼眨眼睛似的闪着磷光,这才敢爬出来,爬到林子边的苞米地里,偷了几穗青苞米,回到姐姐坟堆旁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又钻进棺材里,又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锣鼓喧天的到来……

他在三姐的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

但,棺材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到第四天深夜,他爬出了棺材,冲着姐姐的坟头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乞求说:“求三姐给小弟指条活路吧,小弟实在没活路可走了!”

他确实无路可走了。四处要道都设了卡子,到处都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

然而,在这位老先生坎坷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确有几次非同寻常的遭遇,那不是一个唯物论者所能阐述明了的。就在离开姐姐坟头的这天深夜,韩早先遇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而终生难忘的事。直到几十年后一谈起这事时,他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呢。

大约是半夜一点钟左右,他来到一座桥头,记不得是什么桥了,只记得他正犹豫着是否过桥,忽见前方出现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向桥这边飘飘悠悠地飞过来。他以为有人提着灯笼过桥来了,就急忙藏到桥下窥视动静,只见火球样的东西越来越近,一蹿一跳的足有两三丈高,走到桥头,只听火球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大叫,从桥上“呼”地飞了过去,直向鸭绿江边的方向飞去……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荒郊野外,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着实吓得他真魂都出窍了,半天没爬起来。

不知冥冥之中真有魂灵在指点他,还是他数日与白骨为伴,弄得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却给走头无路的他以莫大启迪。

惊魂落定之后,他寻思:军队行军素来有三忌,遇到鬼、蛇、虎三种东西拦路时,就不得继续行军,一定要改变行军路线。那么我遇到了鬼,是不是也要改变行走路线呢?

他又想:莫非是三姐的魂灵在帮助小弟,给小弟指出一条生路吧?

于是,他朝着火球飞去的鸭绿江边方向奔去……

野人生涯

一天一夜之后,他来到了十八道沟,偷偷敲开了表姐家的门……

出来开门的表姐一见是他,吓得“啊呀”一声大叫,差点晕倒到地上。

从表姐那里,他第一次得知了家族的情况。三叔、四叔、七叔都在同一天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但表姐不知道他父母的境况。末了,表姐把半面袋子豌豆送到他面前,诚惶诚恐地恳求他:“早先,你再也不要来了!外面到处都张贴着抓你的告示,说你是国民党特务!你要再来,表姐也要跟着遭殃了!”

在此之前,他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吴同桂造成的,要不是他诬谄自己,一切都会安然无事的。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即使自己不被诬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属于那个有钱人的阵营。他从几个叔叔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当天夜里,他背着半面袋子豌豆又向山上走去……

在此之前,他尽管身陷绝境,但毕竟还抱有希望,他背后毕竟还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支撑着他。他还幻想着靠家族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一切幻想都被残酷的现实撕碎了。金华镇一脚乱颤的韩氏家族,已经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玻璃,再也闪烁不出昔日耀眼的光华了。

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没过多久,他变成了一个野人,在长白山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四处逃难。能抓到啥就吃啥,蛇、青蛙、鱼、野果,都用来果腹充饥。抓到鱼把脑袋一扭就吃,吃得满嘴腥耗耗的直恶心。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吃生鱼,一吃生鱼就倒胃口。遇到下大雨就更惨了,漫天霹雳闪电,雷雨交加,浇得他无处藏无处躲,落汤鸡似的,狼狈极了。到了夜晚,他怕被野兽吃了就爬到树上,有两次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他半天都没爬起来……

就这样,这位韩家小少爷从一个阶下囚变成了“在逃犯”,又从“在逃犯”变成了一个“野人”,一个“在逃”的野人。

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深夜,他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生活的折磨了,就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偷偷来到梨田洞大姐姐的家。他不敢贸然敲门,就用扔石子敲窗子试探。

大姐一下子就猜到是他,推门就喊:“早先早先!”奔出门,一把抱住了黑暗中冻得乱颤的他……

“天哪,小弟你咋变成了野人啊?”大姐哭出了第一句话。

从姐姐那里,他得知了父母的下落,父亲和哥哥、嫂子全跑了,只有母亲守在鸭绿江边的窝棚(此地人管家叫窝棚)里。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已经被农会扫地出门,不知去向……

听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那颗几近崩溃的心彻底绝望了。

他觉得再也没有活路可寻,家没了,妻儿不知去向,他成了无家可归的野人“逃犯”……

他想到了死。

但,姐姐的一句话却激励起他最后一点求生欲望。

“早先,娘守在窝棚里就是为了你呀!”

就在当天夜里,他背着姐姐给的饼子、咸菜、棉衣,还有姐姐那双望眼欲穿的泪眼,上山了,继续去当“野人”。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遮天蔽日的长白山,才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地。

母亲的最后叮嘱:“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来到自家的后山上,虽然回不了家,但能多看几眼自家的院落,也能好受些,也能减少几分绝望中的痛苦。

他每天站在山顶上远远地望着自家的院落,时常能看到院子里有人走动,但看不清是谁。他不敢走近家门,怕被人发现。此刻,这个辉煌一时的院落,仿佛成了灰烬里的一点火星,点燃着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使他被绝望与恐怖包裹着的心灵,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活下去的欲望。他甚至想过,最后看一眼母亲死去算了,这样东藏西躲的啥时候是个头?与其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在一个满天泼墨的夜晚,瘦成一把骨头的他觉得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就抱着一死的决心走近了家门。可他不敢进去,仍然采取投石问路,将一块小石子投到窗子上……

黑暗中传来了母亲的答话声:“是人哪,你再扔一块石头,是鬼你就走吧!老韩家没人了,只剩我一个老婆子了。”

又一块石头投了过去……

母亲张着两手从黑暗中颤巍巍地奔了出来,扑向儿子……

数月不见的家已经是有名无实,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就像被掏去了鸟蛋的鸟窝一样。

它是一个社会变迁的缩影,一个阶级消亡的证明。

但是,它毕竟是家,仍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暖,尤其对于一个在长白山里逃难了四十多天的“逃犯”来说,还有什么比家、比母亲,更令他感到亲切与安慰的呢?

“娘--”他泪如雨下,抱住母亲放声痛哭。

但,母亲却显得异常坚强,没掉下一滴泪。她那明显苍老的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沉静与刚毅。

母亲的这副表情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底片,永远定格在韩早先的脑海里,成为他漫漫人生路上的一个生命支点,使他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都咬紧牙关活了下去……

“早先,你有命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你爹和你哥还不知道死活,你逃出去老韩家就能留下一条根!记住,无论怎么难熬都要活下去!”她抚摸着儿子瘦得皮包骨的小脸,叮嘱道。

“娘——孩儿活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到了母亲膝前。

“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儿实在活不下去了……”

“起来!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记住了没有,早先?”

“娘,早先记住了,早先一定要活下去……”他抬头惊望着母亲有些动怒的脸……

听到这句话,母亲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件大事,释怀地笑了笑。她把全家人都打发出去逃活命了,只留下自己守在这空旷的几间大房子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等小儿子回来,叮嘱他几句话,然后就可以随便打发自己的性命了。

母亲把抄家抄剩下的最后一份家产给了他,一枚三钱重的戒指。这枚戒指后来在他最困苦的时候,起到了救命的作用。母亲把家里唯一一床被子给了他,给他带足了饼子、咸菜,连夜打发他又回到山上。

他背着母亲那份沉重的母爱,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山上爬去……

他知道母亲是很爱哭的,记得七岁那年送他到三叔家去上学,母亲还抱着他大哭了一场呢。但这次,在这家败人亡、生离死别之际,母亲却没掉下一滴泪。

他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从不发表什么人生高见的母亲,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令他敬佩啊!

母亲,令他终生难忘的母亲!

他爬过自家的后院,向着长满婆娑老松的山上爬去。母亲站在院子里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被茂密的树木遮住了身子,还看见母亲仍然像柱子似的立在院子里。他几次挥手让母亲回屋,但漫漫夜色遮住了他的手势,传出去的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与母亲的最后诀别,更没有想到诀别得那么快。

就在母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深夜,母亲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再无什么用处的生命,挂在了村委会的房梁上……

第二天上午,他站在山顶上,亲眼看到了极为痛心的一幕:一帮人围住了他家院子,有人冲进屋里,出来时,推推搡搡带走了母亲。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动着。此刻他手里正攥着母亲留给他的那份遗物——一枚三钱重的戒指。

就这样,这位被称为地主婆的老太太,却以一颗母亲的心,给了儿子一份终生难忘的礼物——生存下去的决心和勇气!

从此,韩早先给自己改名为林东山。

他家屋后的山叫东山,另一层含义自不言而喻了。

历史是不可回避的,也不应该回避。否则,这位在历史的砧板上磨砺出来的人物,也就失去了他特殊的意义。(未完待续)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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