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会画画,先画苹果再画花瓶,最难的是画人像,顾东阳是坐不住的,可苗苗画过很多顾东阳,因为大眼高鼻五官立体,是最容易画的漂亮的那类人。
可这个问路人却不一样,苗苗看他一眼,只知道他好看,细细琢磨,却不知道他好看在哪里,眼前画布不知如何落笔,眉毛正正好,眼睛正正好,连斯文温和也正正好,不凛然不锐气,很是体贴人意。
她偷偷瞥过去一眼,那人即刻发觉,也侧过头来,眼睛对着她微微笑,苗苗被抓个正着,赶紧收回目光,有点脸红,其实不是想偷看他,被抓住又有点小气恼,不由加快脚步,想赶紧走完这一程。
才走了几步,反而是那人先开口:“这里变化真大。”苗苗听住了,看他年纪顶多二十七八,张口感叹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别的地方变化大是真的,这一条马路的变化还真不大,顾奶奶就时常说,呆在家里感觉自己还没老,抬头看窗外才知道已经过去几十年。
不搭话总归不太礼貌,何况人家还替她拎着东西,苗苗知道自己那点尴尬被人识破,这才开口替她遮掩,于是她反而不尴尬了,也跟着开口:“这里是变化小的。”
站在浦东望浦西,隔着一条黄浦江,看到的还是三十年代的老上海风情,国际饭店外白渡桥,老建筑留存住了老腔调,一排扫过去,俄英德法看个遍。
站在浦西望浦东,才是时光如水匆匆过,一抬头一瞬眼,就已经过去百来年,高楼林立火树银花,初来这座城人人都要去外滩,看这两种不同风景。
问路人有些意外,他开口不过是替苗苗盖过那点尴尬,没料到她竟然也是这条路上的老住客,于是倒有一点相谈的兴致:“我听说原来这条路叫高乃依路。”
苗苗这才知道他并不曾来过,那句感叹也没有了根由,地名都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改过了,再念旧的老人家,都已经不再用旧路名了。
“是,刚刚那一条叫霞飞路,这边路过还有慕尔鸣路劳尔登路。”那问路人也没想到苗苗竟然真能说得出,谈兴更浓,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片法国梧桐盖住的灰白墙,和那铁栅栏大门里露出来俄罗斯风情的红砖房。
苗苗还是很小的时候偶尔在苗奶奶和顾奶奶的闲谈,从她们的家常里听到一点旧地名,海格路千爱里马斯南,苗苗听的一头雾水,苗奶奶却如数家珍,仿佛这些地方都画在她心上。
这一条路上都是老洋房,老老早早确实叫高乃依路,灯火辉煌的那一条叫霞飞路,现在连拍旧上海滩的电视剧里都看不到这样的路名了。
两人说了三两句话,苗苗的尴尬没了,又安然继续行路,她的安然遗传自苗奶奶,大伯没学到,爸爸没学到,她学得十足十,一样不发愁不动气,慢慢吞吞,好像温开水,夏天不够清凉冬天又不够烫热,却最熨贴人心。
问路人被她一路带到了幸福里,抬头看着石砖拱门,上面三个大字“幸福里”,夏天的时候有爬山虎,这会儿只有爬山虎留下的枯枝,铁锈似的攀在上面,看过冬天绝想不到夏天时能爬满一面墙。
问路人拿出一只信封来,努力辨认一下,然后冲苗苗笑一笑:“请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梁安琪女士?”
苗苗从小在这里长大,可是新搬来住户实在太多,她没听过这个洋气的名字,摇一摇头:“你要找人应该去派出所呀。”
姓梁的人家有几家,好几年前搬走了,苗苗看着那只信封很老很旧,边角都已经磨得起毛,这个拿着一封旧信找上门来的人只怕要失望了,这里建筑虽没动过,里面的人却来来去去,伸手接过她的旧杂志:“你明天去派出所吧,就是租户也要登记的。”
整个上海人口流动量这么大,要找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苗苗很尽责任,有点替他着急,那封信一看就很久远了,保存这么久的东西,一定是要找很要紧的人。
这是他呆在上海的最后几个小时,真的找不到,也只好让家里老人失望了,问路人看苗苗真的替他着急,加上一句:“来不及去派出所了,我还有四个小时上飞上机。”
人家的事情,苗苗不好发表意见,可又觉得既然找人,来的也太晚了些,努力帮他想一想,还是摇摇头:“这条弄堂原来的旧人家有姓梁的,没有叫梁安琪的,我带你去找刘阿姨。”
刘阿姨是居委会的,就住在弄堂里,苗苗领着那人去敲门,还没进屋就闻到塔菜冬笋炒年糕的香味,冬天香的尤其浓,她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吃了三天苹果,饿了三天肚皮。
刘阿姨还请苗苗进去坐一坐,苗苗想到剪报摇摇头,问路人似乎也不愿意打扰一家人的晚餐,把姓名又说一回,刘阿姨五十好几,看到好看的青年忍不住多问几句。
可她知道的也不比苗苗多:“五几年搬进来?姓梁的人家啊?好像有一家,一家门出国去类。”搬出了幸福里,接下来就不知道了。
问路人温和道谢,看得出来很遗憾,刘阿姨又问:“是侬屋里厢亲眷啊?”
苗苗刚想说他外来,就看见他点头,竟然听得懂上海话,张口回答半点没有犹豫,这么一开口,倒有了烟火气:“谢谢阿姨。”
他还要赶飞机,没找到人也感谢苗苗尽心尽力,这座城市每个人都生活的得很匆忙,路上行人这么多,他问了好几个人,却没一个给他指明幸福里,再一次对着苗苗笑:“谢谢你。”虽然没找到人,好歹问出个去向,也让家里老人心安。
“不客气。”一个回家,一个赶飞机,苗苗拎着杂志上楼梯,把这个当作冬日小插曲,最要紧的是今天要上秤,看看轻了几斤。
她终于艰难的啃完了三天的苹果,第一天八个,第二天五个,第三天她从早到晚只啃了三个,越吃越吃不下,胃里明明是空的,可她却觉得满了,全装着苹果,晃一晃都能晃出苹果汁来。
自己都觉得自己轻了很多,进屋就打开空调脱的只余一件保暖内衣,扒拉出体重秤,她踮着脚站上去,看着数字跳来跳去,最后落在七十四上,一共轻了八斤!
瞬间从一百五十五掉到了一百四十八,苗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天八斤,她从来没有瘦的这么快过。
这三天过的还算容易,她有这么多事做,都忘记了肚子饿,难忍的时候也有,只能努力分散注意力,最难的是明天休息,呆在家里,要怎么才能忍住不吃呢?
苗苗今天花了一下午的功夫,用美工刀把这些杂志里面她画的图,她拍的照片和她写的文字故事给裁了下来,竟然也有两百来页,按照月份和季节排列好。
装在颜色不一样的文件夹里,周一上班的时候,桌上总算有点东西,她饿着肚皮还觉得心满意足,要是天天掉上两斤多,不到六月就能穿连衣裙了。
苗苗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打开微博,扫一扫私信,挑出让她打广告的私信,还是酱油浓汤,翻到最底下一个,竟然有款豆浆机。
苗小姐美食日记基本上都是本帮菜,家里的东西也简单,一只电磁炉,几口颜色清淡的锅,本帮菜也做出日系小清新的味道,几年下来竟然也吸了不少粉丝,偶尔也该试试做些广东菜。
苗苗摸摸肚皮,心里想着菜单,开了一个新话题#苗小姐减肥日记#,跟着定下明天的菜单,弄一点点鱼肉泥,放到豆腐锅里,试一试过午不食减肥法,再买个踏步机。
苗苗计划得好好的,听见小石头砸她窗户玻璃的声音,拉开窗帘布,顾东阳夹着香阳,准头似过去,笑嘻嘻道:“走,出去唱歌去。”
第6章 过午不食减肥法
外面这么冷,苗苗不愿意再出门去,她在窗户里对顾东阳摇摇头:“我不去了。”
顾东阳早已经习惯,苗苗胆子小,叫她干什么她都是不敢的,小时候一弄堂的孩子都跑出去玩,一条马路也能玩出百般花样,拐两条路是一片老洋房,被各种政府部门当成了办事处,小孩子们就翻墙进去摘花探险。
苗奶奶难得放苗苗出去,她的功课有很多,画画写字,还带她学钢琴,齐齐整整的连衣裙,白色牛筋跳舞鞋,要她爬墙实在不行,连望风都不行,紧紧揪着裙摆,说什么谎言都能立马被识破。
可是苗苗最乖,带上她出门打掩护最好不过,还能从大人那里讨到一点零用钱,顾东阳把她带出去,让她坐在小弄堂里,给她一支盐水棒冰,让她慢慢吮着吃。
转头自己去游泳馆游泳,玩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苗苗保证还乖乖的坐在那里,蚊子咬了一身包,午饭也没吃,眼睛里含着包眼泪水,顾东阳还要吓唬她,说自己差点游泳呛了水。
苗苗本来要告状,立马不告了,把眼泪都憋进去,这招招次次管用,哪知道回去谎言立即被戳穿,顾东阳被顾爸爸拿大拖鞋抽了一顿。
他挨打是家常便饭,顾爸爸打他打的有技巧,他挨打也挨的有技巧,他的技巧就往顾奶奶身后一藏,抱着她的腰大声嚎啕,这下顾爸爸打不成了。
顾东阳兴许还能拿到几毛钱,买一根娃娃雪糕,还去找苗苗玩,看到苗苗白白嫩嫩的胳膊上腿上全是蚊子块,苗奶奶给她洒了一身花露水,有的都已经被她挠破了,疼得趴在床上吸气,两包眼泪水要掉不掉。
顾东阳把刚买的雪糕全给她吃,许诺带她去游泳馆,苗苗不喜欢游泳馆,可她从小就是好哄的小朋友,给她一点点就很高兴,可是顾东阳从来没有带她去过,等苗苗十四岁再回来幸福里的时候,顾东阳已经逃课逃夜打游戏谈恋爱,唱通宵场的歌,看见苗苗扒着窗户眼巴巴的,总觉得她可怜,也说要带她出去玩,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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