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起身,欲为沈徽去取衣架上的云水披风,谁知甫一站直,突然觉得双膝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来势汹涌猝不及防,一下子让他直直跌落回椅子中。
沈徽立即放下书,关切的问,“怎么?是腿疼的厉害么?”
感受着持续从骨缝里发散出来,那种密密匝匝又沉实的痛,容与勉强舒展眉头,对他扯出一记笑,“没有,只是一下而已。”可说话间手上还是加力,用劲儿撑住扶手,尽量让起身的动作变得从容,也尽量走得从容,仍是拿了披风回身为他披好。
沈徽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怜惜,“可恨太医院的禄蠹没手段,就会说这是一辈子的症候。春夏又多雨……往后赶上阴天下雨,你便带个暖炉嘘着些寒气也好。”
容与拍拍他的手,云淡风轻的笑道,“没那么娇贵,忍忍就过去了。反正京里气候干燥,少有下雨的时候。”
沈徽低眉,不满的摇头,“偏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就哄我罢,还是早些去西苑的好,咱们搬到承明殿住着,那儿离水又远。今年夏天也不必置那么多冰了,回头受了寒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扬声叫外头内侍,吩咐去取两只手炉来。内侍讶然,不敢说什么,却觑着容与面色,只是分外不解都这个时节了,皇帝为何还要暖炉,且到哪里再去寻炭火。
好在乾西五所里还放着些去岁未曾用完的炭,内侍急急忙忙装好,一路小跑着送到皇帝手边,却见皇帝将那暖炉垫好帕子,搁在了提督太监的膝头。
挥手打发人下去,两人一时无话。听着外头雨声渐渐小了,容与便提议他早些回寝殿休息。沈徽还有些不情愿,大约想到他的腿不舒服,又忙不迭点头答应。
容与一手提了琉璃宫灯,在他身侧为他撑伞。踏出殿门,能看见细如牛毛的雨丝在灯光下随风飞舞。
沈徽拉他在廊下站住,叫人预备步辇,不多时内侍抬着辇匆匆赶至,众人正要伺候皇帝登辇,沈徽却转头,熟稔地牵起容与的手,堂而皇之道,“再陪朕把方才的话说完。”
如此自然的态度,众人即便内心腹诽两句,也没人敢把惊诧表现在脸上。关于提督太监有多得圣宠,御前常服侍的人大多心知肚明,只不过和皇帝同乘御辇,还是头一回瞧见。
众人不禁暗自羡慕,这位内廷掌印的恩宠是愈发隆重了。
及至初夏时节,白日暑气消散,夜晚空气清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容与搁下笔,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纸上描摹有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大抵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园,只是画上的和脑海中的还有些出入,落在纸上并没有呈现院落中的主人。而思绪里的主人呢,正倚在他身旁,凝目细品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里向往的居所?”沈徽一语中的,道出了他的心思。
容与微笑颔首,沈徽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你的理想,只是不知道,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此情此景之下么,容与倒觉得实现不了也没太大所谓,他侧头,在沈徽耳畔轻声一笑,“至少眼下,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他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沈徽简直不能再满意,仰着脸笑问,“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好?”
沉吟一刻,容与拿起笔蘸取墨,再递给他,“我只负责画,题目交给你。”
沈徽接过笔,凝眉不语,一时又咬着嘴唇,看样子像是颇费思量。
见他这般认真,约莫是要想上许久,容与自去香炉处燃了一段小宗香,以清幽宁静的味道,替换掉鹅梨香浓郁的甜腻。
待他回到案前,却见沈徽已写好了两句词:白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
蓬山,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是现实中遥不可及的缥缈之地,李义山曾有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没来由心头猛地一跳,容与含混的想着,起首这句像是预示着希望亦如蓬山一样难觅踪迹……
发呆怔愣间,沈徽已笑着将笔递到他手里,示意他接着写下去。他甩甩头,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寓意,专注于如何续完第二句。
抬眼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沈徽枕边的画屏和一室缭绕香云上,他提笔写道:枕上挹余香,春风归路长。
写罢,再度将笔递给沈徽,他一壁看,一壁转首望向床边,笑了一阵,接下去写:雁至书不到,人静重门悄。
容与下意识的想去接他手中的笔,一拿之下刚巧碰到他的手,两厢对视,一笑之后,容与索性一手执笔,一手握紧他,然后落笔:一阵落花过,云山千万重。
最后那句,是两人一人一笔,在画上题了:云山小隐。
题好字,沈徽颇为满意的点着头,“这个,就当做你送我的礼物罢。”
“怎么我的画那么好,总有人抢着要,”容与揶揄道,“之前送你那副山居图,倒也不见你拿出来看。”
沈徽想了想,摆首笑道,“不一样,那个么,还是送给皇帝的,这个,才是送给我的。”
这下容与倒无话可说了,沈徽又一指画中庭院,“你不把它送我,回头我怎么照着这房样子,让人去盖你心中的宅子啊?”
说完不觉相对发笑,俩人心情都甚好,笑过一阵,也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觉得岁月安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此生也算是了无遗憾。
待西风吹过,太液池波光浩渺,水光山色里,莲子已成荷叶老。秋天将至,虽对西苑的消夏时光满怀眷恋,沈徽也不得不移驾返回禁中。
转眼至这年冬,钦天监上奏,时有彗见天田,冲犯紫微星之兆。没过多久,朝中渐渐开始有传言,此天象是寓君臣不相亲,中有小人否隔。流言越传越汹,可皇帝却置若罔闻,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以内阁大学士刘瑀为首的一众人一再求恳,要面见圣上奏议此事。
容与遂向沈徽请旨,得他允许,便令司礼监内臣传召刘瑀等人入西暖阁。
其时除大朝会,沈徽已很少单独见辅臣以外的臣工,像是这类事情早就交由容与打点处理。
是以司礼监内侍在带人前往暖阁的路上,不免再三交代,“诸位大人,平日里也有少见万岁爷的。万岁爷和你们不相熟也正常,既不算熟,相处起来便未必觉得融洽,所以今日事还是少说话,列位多听听万岁爷的意思就好。”
诚然,这话是内廷中人猜测着容与对此事的态度,才会如是提点,然而正主林容与彼时却并不知晓。
此刻他在养心殿中,陪沈徽等候接见诸臣工,他的座位就设在御座下首处,刘瑀等人进来时,眼见着到提督太监端坐于皇帝身侧,登时面露不虞之色。
众人行礼毕,刘瑀上前揖手道,“启禀皇上,天象之变实乃非常可畏之事,近日朝中流言纷纷,京中亦有人心浮动。臣等以为,君臣不相亲而有隔阂这类传闻,是在诽谤主君,罪责却在臣工。故臣顿首恳请皇上,每日亲自召见臣等商议国事,万不可再假他人之手,使有心人越俎代庖过分干政。”
这话丝毫不避讳容与,可谁都知道当今朝堂之上,林容与堪称呼风唤雨,圣眷如此隆重,刘瑀还敢当着他的面这般劝谏,倒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之人。
沈徽和容与对视一眼,“朕知道了,然则厂臣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朕即位,他一直是朕身边最亲信的人。从前,现在和将来,朕都信任他,你们见了他自当如同见了朕一般,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厂臣绝不会对朕隐瞒你们的话。你们也当尽心为朕效力,至于天象一说,自会不攻而破。”
皇帝语气不重,却没有转圜余地,刘瑀听得出来,满心无奈,只得低声道是,旋即再道,“近日彭御史上疏,请求裁减京官俸银数目。皇上留中了他的折子未发,臣以为如今国库丰足,内帑充裕,不该过于苛减臣工薪俸。文臣犹可,武将们驻防京畿,时有戍边外放之需,既要为国尽忠效力,却有不能安顿内眷之后顾,若再行减俸,恐会引起不满,臣以为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沈徽微微一笑,看向容与,示意他附耳过去。容与依言低头,便听他轻声笑道,“说得好听,把责任都推给武将,好像他乐得愿意减俸似的。你留中不发有什么想法?减还不是减?”
容与低声答他,“御史彭安一向不满朝廷任用内臣征税,对我更是厌恶已极,他上这道折子本就是要我为难,成与不成,自己都留个主动为朝廷分忧的好名声。刘瑀说的不错,国库充裕,不缺这笔钱,实在没必要减免这一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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