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兀自翻阅朝臣们的奏章,没有理会容与,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开口道,“高谦来回朕,你有皇长子行止不端之事要上奏,如实说吧。”
容与低着头,尽量简短的说,“回禀皇上,臣供职于御用监时,曾为秦王妃送去所需书帖,于建福宫偶遇秦王殿下,殿下欲将臣扣留,且多番暗示要臣调入建福宫,臣未敢应承。殿下便直言,若臣肯委身便许臣以厚禄,言语间多有不堪。所幸楚王殿下造访建福宫,怜臣惶恐尴尬,借故将臣带离,方使臣得以脱困。”
舔了舔唇,他再道,“事后臣感念楚王恩德,无以为报,遂于今日将殿下善举面陈皇上。且秦王本应为国朝宗室表率,却行事多有荒唐,失之仁德,故臣顿首恳请皇上能对秦王加以管束,导其言语行止,以正禁廷风气。臣以上之言皆属实,望皇上明鉴。”言毕,泥首于地,再未抬头。
良久,皇帝似乎强压怒火,喝问道,“这话是楚王教你说的?”
容与没敢抬头,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与事实不尽相符的话,“臣虽位卑言轻,却也明白做人当思知恩图报,殿下有恩于臣,臣铭感五内,故今日擅做主张求见皇上,殿下对臣此举一无所知。”
皇帝禁不住冷笑,“区区一个奴才,竟敢弹劾亲王,朕不信你有泼天的胆量!身后必有人为你撑腰。也许不是楚王,但那人定然许了你好处。尔等是揣测朕于冬至宴后对皇长子多有不满,才敢铤而走险。你可知今日之言行,朕即便相信,亦不会轻纵了你!窥伺圣意,所奏之事有辱皇室清誉,你以为朕会如何处置?”
一字一句都是厉声责问,容与双手抠在金砖缝隙之间,渐渐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之前的紧张感渐渐消散,他的猜测还是应验了。
脑中被一片空明取代,那大概就是死亡逼近的征兆。
无力再辩解,只得叩首,“臣绝非构陷秦王殿下,请皇上明察。皇上要如何处置臣,臣皆俯身听命。”
这番表态大概让皇帝更为恼怒,字字句句都只强调所言属实,对他指责的窥伺圣意却不加辩解,可见是不顾自身处境也要坐实沈彻行止不端。
加上之前建福宫那名内侍举发,皇帝此刻心里也清楚,沈彻平日里秽乱宫禁,的的确确是真的。
既然如此,当然就更不能留下这些知晓其事的人。
就算皇长子德行有亏,不能继任大统,皇帝作为一个父亲,终是要顾念他的声誉,不能任人日后对他横加议论指摘。
心意已定,皇帝不再看匍匐于地的人,转头吩咐高谦,“即刻着人将他看管起来,朕没下令处置前,任何人不得见他。”
容与有些惊讶,不解皇帝为什么没有当场赐死,这么说来他或许还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心里倏地一松,他默默叩首,跟随高谦退了出来。
一路之上,容与被人缚住双手带至景祺阁后面的北三所,这里常年荒废,人迹罕至,每一个房间都阴湿寒冷,虽在冬日,却没有任何可供取暖之物。
高谦心中不忍,屏退众人在外,先解开了容与手腕上的绳索,轻声道,“我会再劝皇上留你性命,殿下也会为你绸缪,你且先忍耐一阵,不可太过灰心。”
容与知道他是真心帮自己,忙躬身道是,“多谢掌印大人,只是此时殿下不宜出面,请大人告知殿下,若幸不辱命,容与会日夜祈盼殿下早日得偿所愿。殿下对容与的恩情,容与永世不忘。”
高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低声说了句保重,便即转身离去。
容与一直垂首谨立,直到听到外面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抬头,此刻房中屋外都格外安静,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面前有一束冷冷的月光照在屋内的青石砖上,光束中流尘飞舞,纷繁而无序。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些轻飘飘的微尘很像自己,一样都是那么无力,可有可无,随时都会委顿在地,再也无人愿意记起。
慢慢走去床边,拂掉上面的尘土,屋内空气寒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能立刻化作一团白雾,索性张开嘴大口喘息,在一片雾气里,他渐觉眼中有水波荡漾,视线一片模糊。
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略微有些嘲讽的笑笑,不禁鄙夷这种自怜自艾的举动,既然早已想明白结果,又何必自伤呢。
说到底,还是有些畏惧死亡,他不能嘲笑自己本能的反应,只能靠理智来不断提醒告诫,其实他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蜷在榻边一隅,容与开始安静的看流光下,飞舞的轻尘。
此后数日里,每天都有司礼监的内侍来给他送饭,小内侍开门后长驱直入,将饭菜砰地一声撂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开始的时候,每当门口有响动,容与都会心口一紧,腾地站起身,等待着外面的人带来赐死他的诏命。时间长了,焦灼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他甚至猜想皇帝大概已经把他忘了,那么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虞,但随即便想到,此生恐怕也难再有机会走出这里。
这么想想,愈发觉得难辨悲喜,又有些恹恹无趣。
有几次,他试图和送饭的内侍询问几句外面的情况,但每次都只得到垂目无言的回应。最终他无计可施,只能在房内枯坐。
好在他性子一向安静,倒也不觉得多苦闷,只是偶尔会想,如果一直在这间屋子生活下去,身边要有纸笔书籍相伴,日子可能会惬意许多。
这样打熬着过了十五天,到了第十六天的晌午,北三所的院子里忽然有了纷乱的脚步声。
容与侧耳听着,一颗心又再度提到嗓子眼,听得出这回来的人数不少,莫非不是赐鸩酒或白绫,而是要将他拖出去斩首或杖毙?
瞬间,他被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门吱呀一声开了,容与木然站起身,强迫自己看向来人,却在四目相交的一瞬,有种惊喜交加之感。
他看见了怀风!而怀风身后的院落里赫然站着沈徽。
第10章 濒死
怀风一脚踏进门槛,伸臂挥开屋子里的尘土,瞧见容与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吓傻了么?没想到看见的是我?不光是我,殿下还来了呢,这就带你回重华宫。”
容与赶忙回过神,踉跄了两步走到门口,跪地向沈徽问安,可除了问安的词,他又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容与这些日子都住在这种地方,真难为他了,臣看他现在有点发傻,”怀风一脸坏笑,“您说是派人把他扛回去好,还是拖回去才好?”
容与兀自纳罕,禁不住问,“皇上,赦免臣了?”声音一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十多天没开口,他的声音已变得晦暗沙哑。
沈徽看着他,目光比从前柔和了许多,“皇上犯了心悸,哪儿还顾得上你,随孤回去吧。”
想起那日皇帝说过,若无旨意不许外人见他,容与想要再问清楚些,却被怀风一把拽住,揽过肩膀,“我瞧你是真被关傻了,不光不高兴还忧心忡忡的,殿下既亲自来接你,你可还犹豫什么?快走吧,除非你真喜欢在这么个地方住下去。啧啧,才几天罢了,瘦的脸都凹下去了,回去该给你好好补补才是。”
容与低头,被他这一番亲昵举动弄的有点发窘,主要还是介意自己多日没洗过澡了,不论前世今生,他都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不说话,任凭怀风一路拉着调笑嬉闹,心中知道,怀风也还是很惦记他的。
十几天没来翠云馆,此刻站在书案前,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还没等他醒过神,怀风已笑着将他拽到沈徽面前,“还不快叩见太子殿下?”
容与睁大眼睛,一阵错愕,几乎再度不顾礼仪尊卑,直视起沈徽。原来短短半个月,外头已然是换了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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