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闹春生于六十年代尾,恰好赶上了国内的十年动荡,生在农村的他,打小过的就是苦日子,他出身的村子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贫困,要赶个集、去个县城都得走个大半天的山路,等他稍大些,就跟着分到村子里的知青开始念书,他在读书上很有一些天分,后头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家里咬咬牙、找大队支了钱,把他送进了学校。
他深知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咬紧牙拼命读,可成绩再好也改变不了家中窘迫、缺少劳力的事实,等到初中快毕业,家里人熬不住,开始把他往回喊,劝他回大队做个书记、仓管,裴闹春在城里长了见识,也知道读书能给人生带来多大的改变,可他不能为了自己,把家给拖垮了。
在裴闹春的记忆里,这段时间几乎是灰蒙蒙地,他蓄着泪,收着从家里带来的几件半旧衣裳打算回家,却被老师堵在了门口,他们老师是从首都分来的知青,后头在村里成家,便也没打算再回去,对方拿了一小包钱硬塞到他的手中,告诉他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不要轻易放弃,只要他能读,学费、生活费他会全盘包办。
裴闹春那天跪下,给老师磕了头,哆哆嗦嗦地收下了钱,回家和父母说他想读下去。
后来,裴闹春自是拼了命的读,一路高中、师范大学直到毕业,而老师同样遵守了他的承诺,裴闹春师范毕业后分配工作,他和领导打了报告回到了这座“没出息”的县城,像他的老师一样,做孩子的引路人,好人不长命,他工作没两年,老师就过世了,也就是在那时候,裴闹春才知道,老师帮助的不仅仅是他一个。
他也在此后的人生,用始终不变的行为向老师致敬,捐款、支教从不落于人后,同时期一对一帮扶的孩子,基本都在两个以上,工作四五年,口袋空空,有的只是学校帮忙协调分配的巷子里的老房子。
故事如果只说到这,估计大家都要拍手叫好,喊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可这位大善人,还有家人。
在那个年代,老师的身份,算得上是择偶市场的加分项,更别说裴闹春长得挺清秀、身高也过了175,还有着不错的好名声,等他房子刚分配到手,就有人托着媒人上了门。
苏秀珍年轻时相貌姣好,中专毕业,分配到了县医院做护士,她一眼瞧中了裴闹春,两人条件相配,又有媒人在中间搭线,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领了结婚证,成了夫妻。
可也是在结婚后,苏秀珍才发现一切和她想象的全然不同。
婚前,让她心驰神往的“善良”,婚后看来,只剩下“愚蠢”,她从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能把百分之八九十的工资,全都“捐”出去,自己每天吃咸菜喝粥,一年都不添一件新衣服,相见时,裴闹春拉着她去湖边散步、自带白水,她隔着滤镜,只觉得对方是懂得节约、勤俭持家,婚后她才知道,对方兜里统共没有几块一毛的,别说看电影了,就是在路边买点冰棍,都掏不出钱!
她忍了,告诉自己,对方是之前没有成家,不知储蓄,她试着沟通,却败退在对方的高谈阔论之下——
“秀珍,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呢?吃粥咸菜也是过,大鱼大肉也是过,可我们只要省点钱,你知道能帮助多少人吗?”
“我是穷出来的,如果不是有人帮我,这辈子我读不上书,而现在我出息了,能赚点钱,怎么能不去帮助别人呢?”
“精神的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秀珍,你现在没想通。”
她就不明白了,她结个婚,想要过点好日子,也不追求大富大贵,有罪吗?可她又要怎么反驳呢?如果吵得厉害了,一句“秀珍不让我再捐款、帮助别人了”,就让她一下成为了品德卑劣的小人。
苏秀珍回家哭闹过好几回,可父母不理解他,他们说裴闹春是个好人,俩口子没啥过不去的事情,在一起好好过,还劝她早些生个孩子,生了孩子后什么事都没有。
她对裴闹春不是全无感情,包含着这点期待,她选择了回家,对方却似乎是摸清了她的底线般,得寸进尺。
自打有了她不低的工资,裴闹春开始敢把自己预留的钱全都捐出去,今天这个学生没钱吃饭、明天那个学生学费差钱、后天山区有个孩子如何如何可怜……苏秀珍从交家里的水电、出家里的支出到后来甚至开始给裴闹春发起了生活费。
她有时候都嫌弃自己“贱”,不知道为了什么,可就这样,日子一天又过了一天。
婚后第三年,一个小生命来到了这个家庭,略过孕期苏秀珍和裴闹春的种种矛盾不说,这个孩子还是给苏秀珍带来了很多幸福感,她甚至开始期盼,有了孩子后,裴闹春能有责任感,对孩子、对这个家负责。
当然,很快她就知道这一切全是妄想,丈夫始终如一,毫无改变,继续在外头做着他的大善人,甚至不多去考虑,再多了一个孩子之后,家庭的支出是否足够。
在有了孩子之后,苏秀珍开始有些认命,她不希望让女儿没有爸爸,也不希望让女儿从小到大在流言蜚语中长大,一方面她试着接受眼前的一切,从边边角角省下点钱作为女儿之后的支出,另一方面她却还是很怨恨,怨恨他的丈夫善心只挥洒到外人,不肯看一眼家里。
裴初晴便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她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多么有名气的“大善人”,帮助了多少人,她更知道,她有个多不负责任的父亲。
父亲是初中教师、母亲是县医院编制护士,她要说她家里没钱,谁都信不过,可她确实从未过过稍微宽裕的日子。
她只知道,她买双新鞋、买件新衣,父亲会长吁短叹,说她生活奢侈,这点钱到乡下,能给人吃多少顿饭。
她只知道,她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和朋友一起去趟公园,父亲就会说,多少小孩这辈子连公园的大门都没见过,如何可怜,不如把门票钱捐献出去。
她只知道,书包破了要缝、衣服买大不买小,因为可以穿得久、出去玩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这一切都因为她有个太过善良的父亲。
裴闹春回忆到这,心已经开始有些抽疼,他记忆里的裴初晴,衣服从来没有合身过,那背包,也是从小学背到现在的……
而发生于今天的这场争吵,理由更是荒诞。
裴初晴学校中举办了合唱比赛,他们班是第一名,被选派到市里参加比赛,带队老师要求他们整齐着装统一白衬衫、黑色裤子、黑色皮鞋。
裴初晴自是没有这样的衣服,苏秀珍省了又省,特地攒了点钱,打算等周末带女儿去商场购买,却在今个儿正午吃饭时,听见丈夫忽然开口:“抽屉里那钱我先拿去用了,学校里有个小孩,检查出来白血病,号召捐款……”
苏秀珍手发着抖,忍无可忍,冲裴闹春大发雷霆:“那女儿的衣服呢?”
“可以借。”裴闹春不以为意。
她歇斯底里地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差点要动了手,却看见丈夫晃了晃,直接晕倒在地上,也就是在这时候,来自公元3000年的裴闹春进入了这个身体。
如果裴闹春没来,这场架将会吵得轰轰烈烈,苏秀珍红着眼为女儿借来了不合身的衣服,裴初晴穿着这身衣服,和班上的同学一起登了台,红着眼表演结束,下台后就躲在墙角嚎啕大哭。
苏秀珍找到了后台的女儿,搂着她哄了又哄,在女儿的一句:“为什么我的爸爸是这样的好人?”面前轰然倒塌,她发觉,她的隐忍,不止让自己痛苦,还让女儿也跟着难过。
回到家,她毅然和裴闹春提了离婚,纵使要面对流言蜚语,也带着女儿重新开始生活。
她临走之前,站在家门口,看着满脸茫然地丈夫,讥讽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做个好人,你自己善心大发,别拉着我们俩母女一起吃苦。”
和母亲离开家的裴初晴,前所未有的过得开心自在,虽然时常听到外人的闲话,可再也没有以前的压抑。
她偶尔听说过裴闹春的消息,听说大善人又捐了钱、听说大善人又帮了人,不过,都和她们没有关系。
裴初晴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可童年的一切却在她骨子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热爱购物,喜欢收藏,只要想要,就要拥有,她讨厌人说她是个好人,更讨厌做慈善,哪怕面对旁人的不解,竞争伙伴地冷嘲热讽,会计的避税要求,甚至还和男友因此吵了几次架,她也始终毫无动摇。
她这辈子,最恨做好人。
小说中没有交代,裴初晴后来回过老家一次,她走进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进入的那个破房子,冷眼看着那个瘦弱得厉害的男人,他明明做了很多好事,却在六十不到的年纪,查出了癌症晚期,他桃李满天下,帮助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们宁可捐点钱、派代表来看他一次,也没有谁愿意真的来照顾他。
“你后悔了吗?”她居高临下地问,她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想要听到那句话。
男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挤着笑招呼她,要给她看看最近他资助的几个孩子——哪怕是病了,没钱治病,他也没停下捐钱的脚步。
裴初晴转身出了门,蹲在外头掉了眼泪,请了护工,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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