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的阿姨言笑晏晏:“我们家小芳,最近幼儿园毕业汇报演出了,来,我给你看照片。”她开开心心地拿出了一整本的相册,翻找着里面孩子的图片。
“小芳一看就出挑,没准以后还能成个艺术家呢!”原身很捧场,完全不知身后的儿子,听到这话的刺痛。
“哎,别说我们家小芳,哪里比得上向东,我都听人说啦,向东现在考得好,很优秀!没准以后就成了什么尖端人才了!”
原身立刻摆头:“哪有,他啊,不行!这孩子骄傲的,又粗心、偏科,他有好几门课程拉后腿得厉害,现在就是占别人综合平均比他差点的便宜,若是不自己注意点,准保被人压过去。”
……嗯,他知道,他也懂。小时候的他,还会立刻为自己辩驳——然后迎接爸爸狂风暴雨般地批评自己的不礼貌、不知社交礼仪,而现在他已经习惯于接受。总之,任何人,在爸爸的心里,任何人都比他更好。
在初中的时候,家长们时常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打听着种种加分的方法,便督促着孩子去做,其中,运动,便是很受欢迎的一项,哪怕真不成,也可以当做是锻炼身体。
裴向东非常喜欢跑步,从很小开始,他便总是自己上下学的——县城的治安挺好,钥匙小孩从来不少,他喜欢一路狂奔回家,也喜欢在开心时,撒欢地跑,不开心时,跑到自己流汗。体育课出挑的测试成绩,让体育老师向他伸出了橄榄枝,a县实验中学是出了名的长短腿,学生会考试,可体育、艺术类比赛拿不出手,连每年的县级、市级运动会,都是吊车尾,体育老师找苗子找得火急火燎,一见裴向东天赋好,便拉着他入了校队。
进入校队后,他如鱼得水,虽然体育老师不算很专业,给予的相关针对性培训,在专业人士看来,都是班门弄斧、胡搞一通,可却也让裴向东的成绩一日千里,他在县中学生运动会中,直接拿了个大满贯,50米、100米、200米、400米冠军全包,带着学校一路闯到市中学生运动会,也因此,被省队下来巡视的王教练,一眼看中,然后便像书里说的一样,王教练使劲浑身解数,裴向东屡屡向爸爸乞求,却都没能说服对方。
原身那时,和裴向东说了那么一段话:“你知道国内有多少人吗?十几亿人,那么多年,才出一个飞人,剩下的,全没了。你别听那老师唬你,哪有这么多有天赋的人?你不行的,到时候去什么市队、省队了,想出来,就难了!”
“可是爸,我真的很喜欢跑步,而且王教练也告诉我,我很有天赋。”他头一次,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在父亲面前,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喜欢有什么用,你没有这个能力。”原身语重心长,“你见过咱们身边,出一个奥运冠军的吗?连一个全运会冠军都没,你再看看电视上,跑步的大部分都是黑皮肤的人,不是人家说你行就行的,你不行,你就听爸的,按部就班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工作就是了,跑步这事情,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什么天赋,都是说笑的骗人的。”
他并不是觉得世界上只有读书这一条路,要知道,他们科室里的护士,还有中专出身的,出来还不照样拿个几千块不成问题,可跑步,太虚无缥缈了!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家儿子有什么出人之处,怎么可能呢?原身认定了,便也没打算修改自己的想法,他甚至没打算去看儿子跑一次步——不就是跑步吗?有什么好看的?没这个必要!
在他的坚定面前,王教练和裴向东不得不地都选择了放弃,毕竟裴向东还是未成年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再者他也并不是那么有主见、或是叛逆的少年,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的他,下意识地听从了爸爸的话。
然后裴向东就是像爸爸说的那样,按部就班的活着,他考到了市里的学校,又以优良的成绩考到了c省医科大学,延着爸爸画好的路,成为了一名医生,当然,即使是如此,他的生活中,还是免不了爸爸的殷勤督促。
“你得再加把劲啊!职称什么的都得跟上,否则你拿什么和别人竞争?你别以为自己现在还不错,世界上优秀的人多了去了!”、“你新登的论文?我看过了,不过你发的这个期刊还不够权威,积分不高,你下回再试试别的好期刊,还有,这选题还是不行,下回再斟酌斟酌。”、“你要去做讲座,也得从别人身上吸取好的,以最好的状态去准备,别以为人家请你去做讲座,就是认可你了,这只不过是你现在名气大罢了!人没准还不认可你的想法呢。”
原身总是这样说着,哪怕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又有了孩子,也依旧如此,看着儿子在自己的鞭策下不断进步,他颇是满足。
原身对自己的一生算得上满意,事业上,声名斐然,对待医学的追求,也算是有圆满的结果。家庭上,虽然和妻子离婚后,守着儿子过完了后半生,可倒也不怎么寂寞,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医生,后来也有了幸福的家庭,他哪有什么遗憾?他很幸福。
可没想到,临老了的一场病,却叫他所有的想法都被打破。年纪大的人,身体不可避免的到处都是毛病,他意外的一摔,直接把自己摔到了医院,上了年纪又没法手术,虽然勉强能自理,可也只得麻烦儿子、儿媳多加照顾,幸运的是,儿子就在医院工作,每天下了班,就能直接到病房休息、顺便也能陪他说说话,白天的时候,则托付护士多照看一下,不用太麻烦别人。
他在病房里百无聊赖——医院的智能电视台数不多,他便也时常看体育台,看各种比赛,权当打发时间。他意外地发现,每回只要是播到跑步类别的比赛,儿子总是眼神一动不动,盯着电视,连眨眼都不舍得。
他想起从前,开玩笑地说:“你瞧瞧,现在国内能跑的,也就这么一两个,我当年说你不能跑,没说错吧?”
原身却不想,他随口这一句,却要得儿子的心里差点失控,裴向东看着他,忽然开了口:“万一我行呢?”
他笑了:“哪有万一?不行就是不行。”
裴向东没吭声,只是难堪地笑了——万一真的有呢?他关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国内各项赛事成绩,信息时代后,网络很发达,大部分信息都能搜索到,他真的就那么不行吗?一直到此刻,看着电视上尽情奔跑的人,他依旧会怀念——跑步的时候,真的很快乐。
当医生确实是个好的选择,他现在做的也挺好,可这并不是他最想要的,他夜深人静,最大的遗憾,是自己没能在当年,有主见地坚持,告诉爸爸,就算你说我不行,我也想试试,最起码,我想要个试试的机会。
那天晚上,裴向东的医院聚会,他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回到了病房,他坐在原身床头的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父亲,忽然笑着笑着哭了,都说酒后吐真言、酒壮怂人胆,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曾经憋在心里的话,忍不住想倾泻,他摇摇晃晃地坐不稳,一句一句地说着:
“爸,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没用吗?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告诉我,我错了、我不行,哪怕是我再努力,都得不到夸奖,我真的已经够拼了,可然后呢?”他笑得要人难受,“然后你还是会看着我,对我说,裴向东,你是个没用的儿子,你做什么都做不好的。”
“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我没听过你夸我一句,在外人面前,我从来是没有面子的,你总会告诉他们,看,我的儿子根本不优秀。关上了门呢?还是一样,无论我做什么,你永远都能挑出错误。”
他看着老去的爸爸,四十多年了,他都是当人爸爸的人了,可他却还是耿耿于怀:“朋友、同学、老师、亲戚……那么多人都说我没那么糟,可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最差劲的那个。爸,我喜欢跑步,王教练他没骗我,后来大学时,我又遇到他一回,我跑给他看了!他还是说我能行!”
原身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儿子,一句话说不出,他一直觉得,孩子就是该骂、该管教的,哪能夸呢?夸多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可怎么就至于这样了呢?裴向东当然是个好孩子,只不过他没夸出口罢了。
怎么就这样了呢?他给不了自己的答案。
“这辈子,我就算功成名就,在我老子眼里,就特么是个废物。”裴向东很少哭,他坐在那,淌着泪,模样狼狈。
“我……”原身想开口,却见着儿子打起了鼾,酒劲一来,整个人昏睡过去,他平躺着,脑中的思绪越来越乱,只想着等明天再说,却没想到,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明天呢?不知是冬天气候不好,还是当晚受到太大刺激,他脑出血,第二天直接离开人世。
裴向东认为是自己气死了父亲,痛不欲生,在和父亲遗体告别时,他靠近父亲的棺木,声嘶力竭地说:“爸,你没说错,我这辈子,算是个什么玩意。”他到父亲走的那一刻,依旧没能得到那一句夸奖。
黑暗空间里,那男人说完这些,眼睛已经有泪,他一点点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你替我夸夸他吧,他是个好孩子,已经做得够优秀了。”他顿了顿,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地要消失,“还有……如果他这么喜欢跑步,让他试试吧!没准,他能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苦笑出声,到了最后一刻,他下意识地,还是对向东充满怀疑,连一点信任,都不能给他。
……
南方的秋天,带有自己的色彩,纵然课本上常写秋来叶落,可在这地界,树上却依旧是郁郁葱葱,满目都是绿意,若不是有大风天气,地上也只会有几片不多的落叶。
小县城向来有自己的节奏,许是经济没那么发达,总也慢悠悠的。
a县实验中学,算得上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学校,这几年来数次扩招又改造,现下老校区被充做高中部,新入学的初中学子,则到城郊的初中部就读。
初中部的中心位置,是一整圈的塑胶跑道,暑假时刚重新上了色,原本已经有些黯淡地跑道痕迹和数字变得清晰,一眼可见,现在是下午临放学的最后一节课,操场上只有这么十几个学生,大多是校队的,在总被老师征用的课外活动课中,依旧有特权能下来运动。
“向东,你怎么了?”刚绕着操场跑圈完的男孩撑着腿喘气,低头看向伙伴,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白色的校服上,也因为汗水显得深深浅浅。
“没什么。”裴向东平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天空出神,像是在想些事情。
何晓亮喘直了气,向好友伸出了手:“起来吧,躺着等等衣服都脏了。”虽然看得出好友心情不好,可他没有刨根揭底的习惯,“要不……我请你喝饮料?”只要喝点带碳酸的饮料,烦恼便总能变少。
“走吧。”裴向东抓住了好友的手,被拉了一把,直接站起,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并肩地走在一起,往围栏那去——
是的,围栏,并不是门,a县实验中学这几年管理越发严格,每天校门口那,都会有专门督导的学生和老师,用一双鹰眼检查学生的手、露出的背包,决计不许有漏网之鱼,要学生偷偷带违禁物品进校,当然,这违禁物品的种类就多了去了,饮料、零食均在其内。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曾经被学生们抱怨款式老旧、毫无时尚感的宽阔运动校服,现在就成了藏东西的利器,如果不是真的伸手去掏,没人会知道,那一个裤兜,一件外套里,可以放下好几大包薯片。哪怕真“偷渡”不进来,还有“走私”的办法,就像这样——
学校的围栏尽数漆成了白色,下半部分是平整的扁形棍、上头则是带着尖角的雕花,中间有缝隙,够一个成年人的手臂款。
“老板娘。”何晓亮扯着嗓子,他顶着一头小卷毛,不识货的人以为是自然卷,可那实际上花了不少钱,他的手臂长又瘦,穿过了栏杆缝隙使劲招手,“两瓶脉动!”手上还抓着一张十元钞票,随着风舞动。
这夹角的围栏处,便是个巨型的“走私窝点”,正对面的是一排的杂货店,里头上到文具、零食、饮料;下到玩具、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学校的政策,可以说是要他们的利润直线下降,便也只得曲线救国,帮着学生们运送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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