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就别管了,爱咋咋滴吧?难不成还要我去道歉呀?”何祥文懒得再管,揽着兄弟们,“走,我们去吃饭去,吃完回家。”
到了下课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们各自出来,有的落单,有的组队,只是看着孩子们的脸,很难分辨出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家长们大多时候也只能通过成绩和老师是否批评判断孩子们在学校的表现,他们很难想象,在他们心里乖巧的孩子,有一瞬间,甚至和某种“恶”站在了一起。
裴小幸低着头,屏息走过了那一小段路,便迅速小跑了起来,事实上她是看到何祥文的,可她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打招呼呢?
她到现在还记得,昨天何祥文扯着她的手套,大声笑着地说:“一只手,你干嘛不脱手套?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安啦,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裴小幸的右手力气挺大,可还是敌不过同龄男生的力气,她用力推着对方,可还是没躲开,何祥文还是把她的松紧带给扯开了,然后那只固定在手上的假手直接落了地。
“你看,我们又不会说什么是吧?”何祥文动作很快,把假手捡了起来,扯着松紧带挥舞着,“你老这么自卑做什么,你没听咱们老师说吗?要做个阳光向上的人。”
裴小幸现在甚至回忆不起来,当时周边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狼狈,连忙把手塞到口袋里,所幸她的手长度刚好,能勉强套进口袋里,她紧紧夹着左手,努力想抢回自己的假手。
那种感觉像什么?就好像在裸奔,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强行地逼着赤果果地在所有人的面前。
后来是班上的同学帮忙骂了何祥文,抢回了假手,然后还给了裴小幸,她一直到把手戴回去为止,那哆嗦的心,才停止下来,她和同学一一说了谢谢,就回了座位发呆,虽然分明知道大部分同学对她持有的都是善意,可在那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好狼狈。
有时候裴小幸也觉得自己活得好矛盾。
裴小幸当然知道,她要学会坦然面对,就像是上了初中,老师时常会用来叫大家别总是使用的老套例子一样,什么张海迪身残志坚,海伦凯勒渴望光明……好像在那么多的例子里,她的情况甚至是最不严重的那个了,那这么看来,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她甚至还有那么照顾她的爸爸和好多的朋友和同学。
可是现实不是如此,纵然爸爸用尽心思,可她无论是在小学,还是上了初中的时候,都是班级里最出名的那一个,因为她是来上正常学校的“残疾人”,饶是同学们关照她尽量不在她面前说些不好听的话语,可周边也总会有人指指点点地说话,虽然他们很努力压得小声了,可还是能让人清楚听到。
“看到没有,就是那个。”
“哪个呀?哦!我看到了,你说的是那个吧?看不出来呀,她看着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呀!”
“你看她的手!她的手!她本来就只是少了个手嘛!现在戴的是假手。”
“真可怜。”
更矛盾的来了,她一方面也知道,在外人看来,她是可怜的——在她自己看来,她也有点可怜;可同时,在听到这些可怜、可惜的话语的时候,她却也总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
裴小幸一直告诉自己,她是不该难过的,爸爸照顾她那么辛苦都不说什么,她应该要总是开开心心的。
可是每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会很伤心——
她就连校服都穿不太起来,前头的拉链扣,总要让爸爸先帮忙扣上才能拉起;背后有拉链的裙子,更是一个难题,只能艰难地卡着角度才能拉上,至于绑鞋带,更是她所完全做不到的操作了,她通常只能穿魔术贴的鞋子或者是一脚蹬;舍不得剪掉头发的他她,直到现在还得让爸爸帮忙绑头发。
学习的时候,这样的困扰同样也少不了,她无论是写课本还是写字,总要在写完后放下笔,用右手翻页,而后才能继续往下写;至于什么画辅助线,只能靠手腕及以下位置压住,假手有时候还是会有点滑动;更麻烦的事情,大概是放书,假手目前只能维持比较僵硬的姿势,若是要将书塞到两本之间,很难控制,通常只能一本本拿出来,再全部一起放进去。
她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搬太过重的东西,因为双手拿东西,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滑落;就连大家都能做到的值日扫地,她也帮不太上,只能干点抹布擦窗户或是擦黑板的活,成了她不想做的偷懒专业户。
如果真的要细数,诸如此类的麻烦还有很多很多,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每一天,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无论她看起来多像是个正常人,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不能哭,裴小幸眨了眨眼,在拐进南街坊的路前走了两步,总算收回了眼泪,她才不想让爸爸担心,而且爸爸已经够努力了,帮了她这么多,是她自己没用的错。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裴小幸挤着笑容走到了店铺门口,还没进去,就瞧着爸爸正在那研究什么,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那台子上头摆着的又是一只假手。
不知怎么地,刚刚好不容易上浮的心,又忽然沉到了水底,又酸又涩的情绪交杂在一起。
一步,两步……
裴闹春忙活到了一半,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这脚步声音他很熟悉,是女儿的,刚想抬头喊女儿的他立刻怔在了当场,刚刚还镇定自若的神情都变得慌乱:“小幸,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裴小幸拿起右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觉就在刚刚就这两步路的功夫,她的眼泪直接决了堤,现在像个止不住的水龙头般挥洒着往下,怎么都不肯停歇。
“快进来,告诉爸爸,怎么了?”裴闹春心疼坏了,把开启的工具随手一关,快步地往前。
裴小幸走了过去,头抵着爸爸的身体,越哭越厉害,甚至都开始喘不过气了,抓着爸爸的衣服泪眼朦胧地抬头:“爸爸,少长一个手,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当然不是。”裴闹春认真地回答,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也被彻底搅和成了爆炸状态,他当然希望这世界上的事情全都永远一帆风顺,可是可能吗?
其实他知道的,迟早有一天。
无论是社会,还是学校里的同学,总会有人来做这个恶人,打破他努力想为女儿编织的童话世界。
可虽然知道现实,可他也依旧希望,这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
裴家维修铺今天提前关了门,二楼的窗户那,比平时更早地亮了灯,裴小幸的房间成了泪水的海洋,她抽着鼻子哭了好久好久,只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其他什么的便三缄其口,不愿多说。
裴闹春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沉默地递着纸,他知道,女儿的心里有太多的委屈,虽然哭一哭不能解决什么,可起码能让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其实我不是生气的。”哭完了,裴小幸又如平常一样,自己收拾起了心情,好像收拾好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他也不是故意的,没什么好生气的。”
裴小幸说服着自己。
“可是,爸爸觉得很生气。”裴闹春忽然开口,裴小幸愣愣地抬头,看着爸爸一声不吭。
“他怎么能欺负你呢?小幸,你同学的这种做法,是不对的,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不该取笑别的同学,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呀?我记得你还和我说过,有男生很讨厌,说班上另一个女生痘痘脸,把人家说哭了。”
“可是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裴小幸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抓住左手臂,这也是她惯用的姿势,能给予她最多的安全感:“他们说的没错,我是该坦然面对的,我要接受现实的,我本来就少了一只手,我就是长这样的。”
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包括那些女生,都不该被嘲笑,可是别人也不会像她一样,还带着假手遮遮掩掩的。
“那又怎么样呢?”裴闹春正色,格外严肃,“所以就因为这点不一样,就该被别人说吗?什么叫接受现实呢?爸爸不明白。”
她深呼吸:“就是不能因为自己有个假手,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样,遮遮掩掩,都是掩耳盗铃,骗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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