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醉鬼谈大局,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她傻乎乎笑着,“不明白。”然后手脚并用,把他拖上了寝台。
他还穿着甲胄呢,蜷曲身体很不舒服。不过她见他躺下了,倒不再闹了,自己把脸埋在被子里,开始专心致志恸哭。她以前下过决心再不流眼泪的,现在才知道只是未到伤心处。丞相控着大权,又不理她,她觉得自己忙忙碌碌那么久,一切努力都打了水漂,实在太不值得了。
哭一哭就好过了,眼泪能冲刷心底的尘埃。她呜咽了很久,哭得累了,翻个身,阿照还在,她愕着两眼问他,“你还不动手?真的不要我吗?”
他伸手把她披散在脸上的头发勾开了,苦笑着说:“臣要不起。陛下需要一个和你旗鼓相当的人,为你谋划,为你开创万世基业。臣就当你的侍中吧,可以端茶送水,但是不能侍寝,这都是为了你好。”
她依旧两眼怔怔的,他替她盖上被子,从内寝退了出来。
斛律普照在台阶下等着,见他出来迎上前问:“陛下究竟怎么了?”
上官照回身看了眼,门棂子上透出昏黄的光,好在殿里已经安静下来了。他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为朝中的事想不开。丞相扣着六玺不肯归还,陛下的政命无法下发。眼看到了亲政的年纪,一切没有任何改变,怎么能不心烦。”
斛律虽没有他和少帝那么亲近,但作为侍中,上的难处他深知道。所以上官照这么解释,倒是把少帝醉酒的原因搪塞过去了。
宿醉是很痛苦的,扶微第二天起床,头痛欲裂。从寝台上下来,一脚踩在棉花上似的。让侍御打凉水来,把脸放进去激了一下,这才感觉好些。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倒回寝台上,后悔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天亮了,问题依旧存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磨蹭了半日穿戴好,走出小寝。外面日光融融,今天的天气很暖和,隆冬时节居然有了初春的气息,她嗅见空气里隐约的花香了,心情似乎也随之略好了些。
侍中在丹墀下站着,绛袍铁甲,威风凛凛。她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片段,想起昨晚死皮赖脸要人家侍寝的样子,再见老友,感到十分难为情。
上官照来迎她,她拿手挡住了脸,“我这人喝醉了会撒酒疯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请你原谅我酒后无德。”
上官照笑得很温和,“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陛下无需自责。”
值得庆幸的是,她疯癫的样子只有阿照看到,如果换了别人,恐怕又要引起一场无谓的屠戮。所以喝酒误事,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可是想起丞相,依然是愤怒和怨怪并行。
“丞相的病还没好?”她偏头问黄门令。
建业道:“岁尾事忙,据说带病检验宣曲胡骑去了。”
她听了冷冷哂笑,“丞相果真辛苦。”摆手将随侍的人打发开,低低嘱咐上官照,“派人给我暗中盯着他,我总觉得他近来心思活络得很,不知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这个人,若能留为己用固然好,若他有不轨,我也不会以身饲虎,除掉就是了。”她说完,转身看向半空中的艳阳,感慨万千地长叹,“做皇帝多好,要做大殷的皇帝,更要做自己的皇帝。我不愿再委曲求全了。该是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怕他掌握我的把柄,不要紧,让他和那个把柄一起消失,就再也没有人控制得了我了。”
她是一夜之后痛定思痛,才下了这个决心的。人都有本能,感觉到危险,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自保。谁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保管?如果信赖他,秘密与他共守之,无可厚非。但他现在不能令她完全信赖了,她就开始考虑一切是否应该回到正轨上来。就当之前做了个绮梦,梦醒了,该生的生,该死的,还是必须得死。
她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也变得冷而硬。上官照见状俯首道诺,不单是丞相,京中官员的一切动向都被东宫禁卫掌握起来。政权的交替,不是换个人发号施令这么简单,事关很多人的生死存亡,这个当口上,作困兽斗的也会越来越多。
集权总伴随杀戮而生,没有患得患失,人才会变得更加强大。丞相不甘于受人控制,她亦然。两个人相爱,天天牵肠挂肚着,斗志都丧失了。分开一段时间反倒看得更清楚,到底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是凭借爱情就能续命的小女子,管他待她是不是真心,大权在握,才是实打实的依靠。
“拿回六玺,只需一个契机。”宗正道,“荆王正在押解入京的途中,当初兵械和燕氏有关,如果旧事重提,丞相就算和燕氏断绝往来,为了避嫌,也不得不交出六玺。”
少帝颔首,转而问孙谟,“君的意思呢?”
孙谟道:“燕氏与荆王再有牵扯,于丞相来说不过是隔山打牛,无关痛痒。燕相把持朝政数十载,其根基之深厚,岂是常人能够窥破的?六玺纵归还,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重返朝堂。请上莫忘了,他身上除了丞相一职,还有侯爵。他是长策侯,领京畿大都督,无冕之王,愈发令人惶恐。与其日后惴惴不安,不如今日做个了断。移花接木全在荆王之口,长主之死也罢,荆国兵械也罢,只要荆王一口咬定幕后之人是丞相,燕相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孙谟这话,顿时引得堂上一阵骚乱。文人算计用不着动刀动枪,区区几句话,就可以杀人于无形。这朝堂看上去一派清华气象,底下藏污纳垢,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命。今天的谋划不是头一次发生,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初霍去病暴亡,便有人盛传是武帝为了铲除卫家势力动用的手段。究竟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帝王有帝王的谋算,是寻常人不可揣测和估量的。
怎么选择,全在一念之间,太傅等一众人等定定向上看,“陛下要早作决断,魏丞押解荆王,不日便会返京。延捱的时间过长,难免给燕相党羽留下说辞。”
少帝在御座后深锁眉头,“诸君别忘了,既然他控制京畿全部兵力,把人逼到退无可退,就要冒鱼死网破的危险。何况……”何况他手里到底有她的把柄,只要他愿意,一击就能令她毙命,她不得不防。
这就是她的难处,空有抱负,手脚却被束缚着。所以他敢这样有恃无恐,祭天说不来便不来,印玺想不用便不用,她拿他毫无办法。如果爱情是他先发起,她还能借此苟延残喘。但其实彼此的亲近是她想尽办法求来的,他若不喜欢,她连留都留不住。
她只相信自己,从来不相信别人,即便那个人曾和她山盟海誓,也一样。
“诸君的意思朕知道了,但此事非同小可,容朕再作思量。”
太傅拱手,“陛下,此乃辟谣的好时机,望陛下千万以大局为重。”
辟谣?说她和丞相有染吗?其实她心里偷偷欢喜过,和他传出暧昧的牵绊,是她感觉最幸福的事。她位高权重,但是不能光明正大爱一个人,这辈子没有机会看见别人指着她说,“喏,这是燕夫人”。所以哪怕名声有损,从微小处开出花来,她也觉得很值得。
然而作为皇帝,她没有这个条件高兴。她只得板着脸,寒声道:“坊间误传,难道诸君信以为真吗?朕与丞相既是叔侄又是师徒,商讨政务,往来不可避免,结果到了有心人嘴里,就变得那么不堪了。”她烦躁地摆袖,“适才孙仆射的话,朕都了然在心了,容我一天考虑,待明日再答复诸君。”
臣僚们怅然对视,从路寝里退了出来。孙谟边行边道:“陛下到底顾念旧情啊,自五岁践祚起,丞相便扶持到今日。若说丞相功过,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傅却不认同,“文职能放,武职呢?除非将他诱入一处,使力士当场绞杀之,否则他一声令下大军攻城,到时候谁能负这个责?陛下虽年轻,办事还是极谨慎的。”负手一叹道,“且再等等吧,这个决心下得有点大,总要容上些时候,不能一蹴而就。”
臣工们从青锁门上出去了,扶微坐在路寝幄帐中头痛欲裂。
一了百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如果彼此间有误会,岂不是冤煞他吗?
“太后上次下诏,柴桑翁主拒不入宫,想必是对朝廷处决长沙王之事依旧怀恨在心。这样的罪臣余孽,留下是个祸害。”她皱了皱眉道,“钦点两队禁卫,去丞相别业将人‘请’入南宫来。朕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能穿梭阴阳两界。”
斛律普照领命承办去了,她走到窗前,立在上官照身侧说:“阿照,有这个人在,我总不安心。还是带进禁中来,要是可以,留下充后宫也成。”
她说着说着,心思就走偏了,以前想到的对付丞相的办法,今天又打算重拾。上官照却觉得不可行,“长沙王和文帝是同辈人,他的翁主是陛下长辈。”
经他一提点她才想起来,这里头关系很近,根本不可行。她沉默下来,咬着唇思量了半天,“如果我现在杀了她,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上官照摇头,“说不好,陛下可以退一步,暂且扣押她,看看丞相如何行事再做定夺。”
于是柴桑翁主入温德殿后,看见的是坐于帐中的,一脸淡然的少帝。
少帝着玄端,戴玉冠,略显清瘦的一张脸,生得匀停而秀雅。那幄帐是帝王决策军机的地方,帐前锦帷高卷,两端明黄丝绦垂挂青玉璧,隔着轻纱壁幔,隐约能见螭纹绨锦四角的琥珀镇,在金羊灯下发出萤萤的流光……她不敢再看,深深稽首下去,“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帐中人久久未语,只是细细端详她。她穿了件绛色素缘的曲裾,头发松松绾个椎髻,不显得多华美,但举手投足很有典雅的风范。她甫进门的时候,扶微留心了她的长相,源家人标志性的高鼻深目,好像她也有。白净的脸上没有别的妆点,只见唇间朱红一点,这种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能是个男人都会喜欢。
她慢慢吸了口气,“你是柴桑翁主?”
她愈发泥首下去,“回禀陛下,是。妾娢,封邑柴桑。”
很好,不卑不亢,的确像是见过大场面的。扶微有醋意,但这时候绝不显露,她是皇帝,只能以帝王的姿态简单询问,不能以女人的立场撒泼打滚。
她漠然道:“翁主薨逝的消息,五年前已经传入朝野,宗正寺的谱牒上将柴桑除名,世上便再无此人了。如今卿凭空出现,如何自圆其说?”一面向黄门颔首,御前的人高声唱礼,堂上跪着的人复一泥首,退到一旁的漆枰上落座。
源娢的回答很简单,“家君罪大,妾为子女,无颜享用文皇帝所赐封邑。因此妾病中有不实传言流入京城,称妾已死,妾自觉罪孽深重,为替父赎罪,宁愿放弃敕封,入乡间为一农妇,以赎前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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