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远方有多远 (第1/2页)
这一夜,梦毒醒中有梦,梦中有醒,梦醒交织。起初,他在清醒的时候以为这是一种矫情,但后来发现其实不是。既然选择了远方,又何必故土难离?他意识到了,他的远方是有条件的,不是一无累赘的远方,不是彻底放飞自我的远方。在最后一个夹带着醒的梦里,他莫名地变成了一只无人放飞、独自飞上高空的风筝,却被好多条结结实实、韧性十足的绳线牢牢地牵拉着,绳线的最末端是一双双有力而武断的大手,他挣啊,挣啊……忽然,他挣断了那些拉扯着他的绳线,只是,他不知道,是继续向着更加邈远的天空飞翔呢,还是一头栽入无底的深渊?
梦毒惊骇地大叫了一声,完全地清醒过来,他放弃了继续入睡的努力,穿上崭新的黄军装,早早起床了。他站在当院里,心中泛起一些忧伤的矫情。他是嫌恶这个家的,但他却是在这个他嫌恶的家里出生长大的,嫌恶里也会生出感恩。这一离去,他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但他的必里,却是生出一去不返的执念的。可他心里又是没底的,他能融入全新的生活吗?全新的、终将变旧的生活能够与他肌肤相亲吗?
天色已现曚昽,一夜没睡踏实的父亲母亲也起床了,二人商定要为小儿子梦毒做一餐凝聚着他们心意的送行的早饭。母亲颠动着小脚,和面,擀面,父亲则在烟熏火燎的小灶屋里生火烧水,他们要为梦毒做一碗送行的面条。
梦毒理解并接受了父亲母亲的心意,虽然并无饿意,但还是端起装满面条的饭碗,装作香甜地吸溜起面条来。
哥哥们姐姐们本来就不赞成梦毒当兵,加之他们大多并不知道梦毒当兵柳暗花明的最新消息——即便知道,有的哥哥姐姐也是断断不会为梦毒送行的,他们刚好以此表明他们坚决的反对态度。好在,梦毒的三姐梦向叶、四姐梦向米、五姐梦向桂在这个清晨,还是在得知消息后出现在了这个破旧的院落里;大哥梦向财、二哥梦向权近在咫尺,不便把他们对梦毒的反对表现得过于极端,他们也来了。梦毒想起匿名信,不由看向梦向权,眼光并不移动,梦向权感觉到了梦毒的盯视,到底还是城府不深心里发虚,脸上现出不自然的表情。
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对父母说着多余的安慰话,似乎父亲母亲会为梦毒的离去而伤身伤心大病一场,而那些安慰话,多少又含着对梦毒不孝的谴责。她们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当几年兵,他还不是就复员回来了?”
梦毒却想道:“我不会回来了,哪怕偶尔回来,也不过是休探亲假罢了,我再也不回到这块土地上生活了。”
一旦有了别人真真假假的安慰,哪怕母亲本来无泪,此时却不得不让自己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些眼泪是有意无意给梦毒看的,以此让梦毒觉得愧疚和良心上的自责。母亲眼泪汪汪地说:“唉,庄上很多人像你这个年龄,哪个想的不是早点儿结婚,早点儿抱孩子呢?你倒是好,偏偏要去当什么兵。”
梦向财说:“当几年兵就当几年兵吧,不是有好多人在当兵回来探家的时候与对象结婚了吗?咱庄上这样的人还少吗?”
梦毒不想听这类让他烦心和丧气的话,便离了正屋,到了小小的西屋里,最后看一看是否还有要带走的重要物件,便未能听到梦向权在这个问题上的发挥。
梦向权说:“放心吧,有苟宅子村的他未婚妻,只要他们结了婚,他的根儿就还得在咱梦家湾,该尽的本分他一点儿都少不了。”这话既露骨又刻薄,还一针见血。
外面又有两个人进到这个院落里,急匆匆一路风尘似的。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三人赶紧迎了出去,“三妹妹,三妹妹”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当然了,亦不忘跟人称梦半哑的梦胡香这个红媒打招呼。三人热情过度地将梦胡香和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让进了东屋。
众人心里皆知,那个女人是为梦毒而来;众人还知道,对梦毒来说时间紧迫,用不了多久,梦家湾村干部会带领早已组织好的一些锣鼓好手,敲锣打鼓地来到这里,为梦毒送行。于是,好几个人呼梦毒快到东屋里来。他们看得出来,作为梦毒未过门的媳妇的那个女人,与梦毒还不够热络,他们还以为也许是那个女人仍在保持着过门前的矜持,所以他们没有催她到梦毒的小屋里去。可见,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两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成的婚约里的男女,而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有情人。
梦毒只好走进了东屋,他们家的正屋。他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又把眼光移开了,轻声道:“你,来了?”
那个女人说:“俺听苟得古说,你铁定当不成兵了,说是你的名额被别人顶了;你怎么还是当上兵了哩?这么急慌慌的,俺是今天早晨才听梦胡香说的,差点就赶不上过来送你了。”
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梦毒的心别地跳了一下,他忽然明白另一封匿名举报信是谁写的了,他断定,就是苟得古所为。他心里冷笑了一下,这个媒汉,原来就是如此为他和那个女人作嫁的啊。“哦,是有些急,消息变来变去的。还好,最后是个好消息。”
那个女人又说:“你走得太急,俺没能给你准备什么礼物。等你走后,俺会给你织毛衣,纳几双鞋垫,给你寄过去。”
梦毒说:“我不要。”
不知听没听清梦毒的话,那个女人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实话,俺是不想让你去当兵的。既是你铁了心去当兵,那你就去好了,去了部队好好干,也不要担心家里的事儿。至于俺,你放心,俺不是那种不稳当的人,俺会守约的。”
自打婚约订立以来,梦毒与那个女人几乎没有过语言上的交流,此时,他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有着较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他听出了那个女人话里的意思,那个女人分明是强调自己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哩。
梦胡香接过话来,说:“噢,俺想起了一句话,是她妈妈说的,说她有旺夫运,可不是真的吗?你看看,现在,三叔,你都当上兵了,兴许是她旺夫旺得你哩。兴许,往后,你还能当上官哩。只不过,以后,你要是真当了官,可不能忘了她啊。”
由于梦胡香的后几句话关乎梦毒的品质,而梦毒的品质关乎门风,所以梦父梦母及哥哥姐姐们都有口无心地为梦毒作辩护,他们说:“梦毒才不是那种人哩。”
那个女人说:“俺看得出来,梦毒不是那种人。”
梦毒又瞟了那个女人一眼,旋即又移开眼光,他觉得跟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至今对她一无所知,他也压根儿没有兴趣去了解她。
那个女人又说了一遍她曾对梦毒说过的一句话,看得出,她还是担心梦毒的:“你们部队要是真的开到边界去,你还是不要报名上前线打仗。”
梦毒也仍是那句话来回她,是故意,同时也含着小小的恶意:“不,我一定会第一个报名,我要上前线打仗。”
“打仗会死人的。”
“我不怕死。在战场上牺牲了,光荣!”
“你不怕死,俺怕,咱们可是订了婚约的。你要是死了,俺就得守寡。”
梦毒重又看向那个女人,看着她黑黑的脸。他多么想跟她说:“我不喜欢你,我要跟你解除婚约。”可他却分明知道,他现在不能说出这句话,他还太弱小。如果他现在说了这句话,定会立即石破天惊,那个女人及她全家人还有媒婆媒汉会按着当地的风俗闹得翻江倒海,他呢,他的表达决心的血书,他的红色的入伍通知书,都会变成废纸片,他会立马成为吕蒙县最大的负面新闻人物……
“你到了部队上以后,要常给俺寄信来。”那个女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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