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茶?”郭敞瞧了一眼冰镇在冰盆里,用银罐子盛着的饮子, 点点头道:“朕也要一碗,你这里的凉茶饮子也是宫里头一份了, 明明御膳房都知道方子, 还看过内膳房怎么煮, 味道却总是差了一些。”
素娥向来不吝惜给自己人说好话, 就笑笑:“臣妾运道好,分来玉殿内膳房的司膳内人都很能干。这些食方儿,臣妾只要与她们说一说,一两回的就能做的很好了...外头说臣妾擅长烹饪, 还差点儿进了尚食局,其实臣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哪里就那样了?”
“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食方,也确实会烹饪一些简单食物,可t真要说手上功夫,其实是没有的。那些尚食局的宫人,自小调理刀工、火候、调味等等,不能比的。如今臣妾殿中的菜肴在后宫有些许名气,到底还是司膳内人得力的缘故。”
“她们是不错,只是能干归能干,侍奉的本分没尽到,这样能干也不算什么了。”平常素娥说身边人的好话,郭敞都是随她意思说的,金口玉言一番赞赏,甚至直接赐下赏赐,都没有少的。今天却不一样,话语中有一丝不赞同。
“要朕来说,这宫里的宫娥内宦,能干什么的倒还要排到后头。毕竟只要不是蠢得无可救药的,总能教训好。他们排第一条的应当是忠心、尽心这些,有了这些才能真正长久侍奉得好...过去朕见你是一番好意,觉得这些宫娥侍奉贵人不易,便格外宽待宠爱。再见你这宫里的,倒也没有眼大心空、不识好歹的,并未纵得轻狂了,如此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可经过如今这次,朕该说的还是要说...你瞧瞧,若不是你平日待宫人太宽,叫她们胆子大了些、心粗了些,万事不再紧着些想,失了那份谨慎,又怎会如此?”
“按理来说,杧果这等外头来的、见都没见过几次,更没吃过的玩意儿,肯定是要劝着些的。当然,这是朕给你的,她们肯定不会劝你不要尝,但必得劝你少进一些...唉!这样说起来,也是朕的错!”
“朕见你往日身体康健,从未有过头疼脑热不说,更不必忌口。肚肠好得叫朕都比不得,吃什么也不见不适...如此也失了警惕心,仔细想想,进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做什么偏偏赐你吃的喝的?”
郭敞居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了!这可罕见。
郭敞的性格是很典型的皇帝的样子,会自我反思的皇帝本来就极少了,将难得的反思用在国事之外的更是凤毛麟角——按照皇帝的典型性格,就是‘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这是中二了一些,但考虑到大多数皇帝从来都是被各种赞美、奉承包围,这又不奇怪了。
所以汉武帝晚年下‘罪己诏’才那么值得大书特书!那个时候皇帝可不是后来,下罪己诏是非常严重的——然而,就算是后来,罪己诏‘贬值了’,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政治作秀,也不是所有皇帝都愿意走这个过场去作秀的!
对国事的话,考虑到朝野物议、天下之口,皇帝硬挺着不认错、不反思,总是会有一些压力的。而因着这压力,算起来多少会有些认错和反思(哪怕是假装认错和反思呢)...国事之外就不同了,真就是皇帝是不会错的。
所谓‘圣明无过陛下’,不外如是。
所以郭敞眼下说这话,严格来说是非常‘重’了,很多时候做皇帝的这样也不是真的后悔或反省,而是去压别人用的。
皇帝怎么会错呢?错的只能是下面的人。皇帝的心总是好的,人总是智慧的,若有什么事不好,只不过是下面的人把事办坏了而已——这个时候皇帝说自己的错,下面的人就得争抢着认错,赶紧把锅背到自己身上。
但郭敞这次素娥知道,他这不是生气找补,发泄自己的不满,他说这话就是表面意思。他是真心实意地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即使素娥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也不觉得他哪里做错了——他又不知道杧果会让一些人过敏,更不知道素娥就是其中之一,还是最严重的那种。
素娥之所以这样确定,倒不是有切实的证据,这就是一种感觉...说起来她也和郭敞相处数年了,还一直揣摩着他的心思,要说这么点儿情绪都读错,那几乎不可能。除非郭敞演技超群,刚刚是一番故作情深的表演来的。
可关键是郭敞演什么?作为一个实权天子,对一个出身卑微的宠妃他有什么可演的?
也只能是真心的了。
当然,即使是真心的,素娥也不可能就这样看着郭敞反思下去。终究反思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郭敞如今是喜欢她才自觉如此。真要是放任下去,等没那么喜欢她了,说不定就是一处隐患。就如同有些妃嫔年轻骄纵,喜欢时那是活泼爽利,心思淡了时就是不知进退了。
“官家做什么这样想?常言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官家又不知道还有这样稀罕的食病,更不知道臣妾恰好就中了。若是官家这样都是错,臣妾岂不是错得没边儿了?”素娥先是轻轻劝了几句。
见郭敞听进去了才一面亲手给郭敞倒凉茶,一面接着道:“是臣妾十分馋嘴,这才有此一劫的,今后再不敢了。”
直截了当认错才是该有的态度,能干有效减少对方的懊悔,即使素娥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这件事前前后后就是一个意外,就像走在外面被屋檐落下的瓦片砸了一样,总不能抱怨当年有人在这里修了房子,又或者抱怨自己今天出门吧?
“是啊,你也该戒这嘴馋了!”郭敞点了点素娥的额头,饮下一口素娥倒的凉茶:“朕晓得你的意思,不该为这无妄之灾降罪别人。真要迁怒于人就没有边际了,是不是当初提醒朕杧果之事的方婕妤都要怪罪——”
忽然,郭敞怔了怔,引得素娥看他:“...官家?”
郭敞笑了笑,掩去了刚刚一闪即逝却没抓住的想法,道:“没什么,朕只是觉得有些古怪,但又想不出哪里古怪了。”
“有时是会这样。”素娥没太放心上。这种突然而至的古怪感是很正常的,熟悉的东西一下觉得陌生,或者陌生的场景觉得是再次经历,都有可能觉得古怪。
郭敞和素娥又说了一会儿话,素娥见郭敞似乎因着今天主持祭灶有些累了,还是劝他午休一会儿。郭玺一个小孩子睡在大床上根本不占地方,郭敞大可以和他一起睡一会儿。郭敞也没推拒,自去歇下了。
只有素娥最近养病,晚上睡得更多了,便是夏日日长,午休也免了。郭敞父子两个睡午觉时,她就在屏风隔开的外间读些外边来的评话、传奇——这种书只要不是淫.秽的,或者别的方面导致成为禁.书的,后妃读一读问题也不大。
属于是不提倡读,但光明正大出现在后妃的书架上也没什么问题。
素娥读书半个多时辰的样子,郭敞就醒了,然而比他先睡得郭敞却还睡得很香,果然是小孩子觉多——郭敞由宫人伺候着穿衣时觉得有趣,还戳了戳郭玺睡得红扑扑,甚至有些汗津津的脸。
“红孩儿还真是红孩儿!如今长得粉白是像你,可泛红起来还是比别的小儿更红。”郭敞抬手穿衣,又问道:“还不叫他起么?可别午间睡过了头,走了觉晚上睡不着。”
“原本还能叫红孩儿睡上一刻,他平日晌后就是要睡这么长的。不过官家既然醒了,便也叫醒他吧。”素娥朝乳母挥了挥手,乳母便会意,轻柔地叫醒了郭玺。
身为皇子,其实和自己父亲相处的时间算起来也没多少,除了考校学业外,一年到头只有几个大的节庆才能见到‘父皇’的皇子可太多了。基本上除了皇后所出的嫡子或者宠妃之子,普通皇子遇到私下和父亲亲近相处的机会,都是非常珍惜的。
大燕皇室因为儿子难得长成的,所以尤其重视男嗣没错,可出于政治、权力等原因的不得不重视,和出于感情的重视是两回事。实际就是,郭敞和他的父亲一样,并不会和皇子很亲密,甚至因为担心皇子长不大,投入感情后又十分伤心,会刻意和年幼的皇子保持距离。
但显然郭玺是特例...一开始是‘子凭母贵’,后来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郭敞确实对他上心。平时父子俩相处的机会太多了,多到泛滥后郭玺倒不必抓住每一次机会亲近郭敞。
只不过这一次是到了这份上了,素娥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样反倒有些‘轻慢’郭敞这个皇帝了。还是那句话,对于皇帝来说,喜欢的时候什么都好,有些许不妥当的地方不是错,反而显得更亲近、真诚。可一旦不那么喜欢了,谁知道呢?
郭玺一旦醒来,屋子里就热闹多了。他是一个‘天使宝宝’没错,既不会内向怕生,也不会过于活泼导致‘聒噪烦人’,t平常总是生机勃勃、活泼灵巧的同时,还很懂事。但他始终是个不到两岁的健康孩子,刚睡醒后不久,就让不大的寝房里多了很多声音。
不算很吵闹,但总归是不能安静了。
郭敞很喜欢郭玺这种生机勃勃的样子,看宫女给只穿着肚兜的郭玺穿上小外衣就道:“日子过得真快,仿佛红孩儿出生还是昨日,如今就这样大了。说起来,待他去资善堂读书,也就是三四年后的事儿了,快得很呢!”
对别的儿子,郭敞是不敢想‘以后’的,怕想了以后人就没了,徒增悲伤。这还会形成一种习惯,像是二皇子郭琅都那么大了,他也能想想‘以后’了,如今也不会想了...只有对郭玺,即使也会担心他长不大,却还是能付出期待。
这也是‘习惯’使然。
又和素娥一起逗了郭玺一会儿,郭敞才起身道:“不能再呆了,朕非走不可了。”
郭敞今天下午计划是要见几位即将离开京城的新上任地方官吏的,这几位地方官都是科举出身、天子门生,其中两位甚至就是中书舍人来的——此时组成皇帝‘内朝’的也就是翰林学士了,而翰林学士往往又会加中书舍人或知制诰的实际官职
中书舍人和知制诰都负责辅助皇帝起草诏令,别看中书舍人只是做文书工作,实际非同一般。一来他们和皇帝走得近,天然就容易‘简在帝心’。二来站得高、看得远,长期在皇帝身边工作,眼睛看到的都是最核心的权力运作,对未来可以说是受用无穷。
郭敞离了玉殿就去垂拱殿接见臣子,完事后干脆就在垂拱殿处理一些政务,还在垂拱殿用了晚膳。
这个时候总算清闲了些,有空想些事了。一开始他也没想什么,却想着今晚要不要去玉殿——这些日子素娥需要休养,侍寝是不行的,郭敞也没那个意思。只是前头素娥差点儿没了,他正是不能叫她离了眼前的时候。
只是郭敞是有这个需求,张皇后今日却在祭灶后与他念叨。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素娥如今不好侍寝,他不该去玉殿——简直是一种‘资源’浪费!
这有些干涉皇帝的私生活了,但张皇后作为皇后,为这个事情劝说郭敞也是名正言顺。毕竟皇帝和后妃们睡觉,从道理上来说就不是为了取了(即使实际主要还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生下皇嗣。不能睡觉生孩子的‘睡觉’毫无意义,根本就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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