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木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一被那目光扫到,就条件反射般正襟危坐,脸上惯常自然的笑紧张到走了样,连他自己都可以想象,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傻。
但是林之桦没有任何表示,对于前三排正中黄金主座上发生的这起小小骚动,他只是淡淡投来一眼,然后,继续心平气和地讲课。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如此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有相当多的情况是,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
“老师,我有问题!”
突然一个清亮的男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
全班的视线都被聚焦起来。
秦木觉得自己肯定是脑袋秀逗了,竟然也学起研究型好学生上课问问题?但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秦木一咬牙,迎上林之桦视线,问,“老师您怎么看待一个人――表面上与骨子里存在的本质不同?”
林之桦沉默,没有立即给出回答。
倒是从教室某角落传来一个不满的声音,“这问题跟艺术完全没关系嘛,那家伙纯粹就是来捣乱的。”
秦木是不懂艺术,班门弄斧这种自讨没趣的事他也不屑做,但这一刻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老师您难道不认为,人才是最精妙的艺术吗?魏晋风骨,所研究的岂不也是人?”
这话听起来隐约有些讽刺,好像如果林之桦回答不出,他就不配教艺术似的。
但秦木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脸上神采飞扬,深为自己随机应变的聪明才智感到自豪。
教室里针落可闻。林之桦缓缓将讲义放在讲桌上,表情仍旧淡淡的,从正面的角度,没有学生能看清他金边镜后是怎样的眼神。
“人的确是一件最复杂的艺术品。”
他说。
“我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无法做到表里如一,就像艺术品总有向光的一面也有背光的一面,如果你不费力去改变它挪动它,那背光的一面永远也只有它自己知道。”
轻舒了一口气,林之桦将讲义合起来。
“这就是我的理解,同学,回答完你的问题,我想我是否可以也请问你一句,你现在在这间教室,所展现出的是你的表象还是你的本质?”
秦木愕然。
“你先坐下吧。”
林之桦淡淡说,转身继续在黑板上写板书。
秦木本来还杵在原地,女生b把他扯回座位,脸上写满被欺骗的恼火,而此时女生a也大为忿忿,“秦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同学,你怎么可以公然挑衅老师呢?我决定了!以后不崇拜你了!”
“什么不崇拜?他就是全民公敌!”
秦木默默地不说话。
挑衅?
他有给人这种感觉吗?
抬头看向讲台上那个背影,秦木陷入沉思。
3-3
下课铃响了,林之桦照例对全班学生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离开。
走出教室门不远,就是楼梯,还有最后三级台阶的时候,林之桦被人从前面挡住去路。男孩个子很高,从这个位置,他也只需要微微仰头,就能跟林之桦完全照面。
“老师,我找您有事。”
林之桦的金边眼镜有些反光,秦木感觉到他正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就想起昨天晚上林之桦融漾在深紫色酒液里微微忧悒的眼。
林之桦没有说话,只是直接越过他,秦木心一惊,伸手想拦,林之桦淡淡瞥他一眼,“到这边来说吧。”
秦木这才注意到楼梯间刚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生们正在朝他指指点点。
老实说,对于自己生活了四年的这个校园,秦木并没存有太多的感情,但唯有一点他是最满意的,那就是校园的风景。
走出教学楼,除了空旷的运动场和行车道,几乎全都是绿的海洋。尤其在初夏这样的季节,林荫小径中徜徉一番,更加别有意趣,当然,最佳妙的地方往往也被用作情侣们约会的场所。
秦木跟在林之桦身后,恰好就瞧见右前方树下,长凳上一对正你侬我侬的男生女生。
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注意到?秦木这样想,暗自偷笑了一下,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挺高兴。
林之桦一转身,就见秦木笑得像偷腥的猫。
微微皱眉,林之桦开门见山,“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哇咧!秦木的好心情大受挫折。他跟林之桦在学校也算“神交”已久,昨晚才见过面,刚刚他又还上了他的课,并且大出风头,怎么这林之桦翻脸就不认识他了?
秦木于是也开门见山,扬手一叠钞票亮出来,“这是你昨天的找零,我虽然不介意收小费,但是还要不了这么多。”
看这样你还好意思装不认识我?
秦木扬眉哼了一声。
林之桦脸上虽然保持平淡,心里却委实吃惊不小,半晌,他说,“如果你想指责我身为老师却到夜店喝酒,那你大可以直言,犯不着用刚刚那种方式。”
“啊?”秦木傻住。
林之桦勾了勾唇,微摇头的时候秦木终于看清他的眼神,很尖锐的那种,“专门到课堂上示威,提问题暗示,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游手好闲的新把戏吗?”
“示威?暗示?”秦木没反应过来。
林之桦已经侧过身,叶间阳光的斑点落在他身上,有种浓重的阴影感,秦木觉得压抑,他很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弄不清对方那番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
问题暗示……
秦木将自己在课堂上的问题仔细回想一遍――他当时问林之桦的是,他怎样看待一个人表面上与骨子里存在的本质不同?
表面上与骨子里……“如果你想指责我身为老师却到夜店喝酒”……
林之桦先前那句让秦木瞬间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今天专程跑来听课,就是因为这个?
“这也太――”
秦木一抬头,林之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随便想的一个问题都能被挖出这么深的含义来,”秦木懊恼地耸了耸肩,“都说这老师平易近人多么多么好相处,我怎么半点都看不出来?”
虽然长得算帅,但是冷冰冰,又傲又拽,还记仇,敏感,多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阴沉的神经质。
这样一堆形容词摆出来,秦木顿时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
虽然他不明白自己这心情所为何来。
很烦躁,秦木抬腿飞起一脚,一枚小石子被他踢到一棵树上,反弹出去,恰好落在先前那对情侣的脚边,吓了女生一跳,小鸟依人偎进男生怀里。
秦木的心情于是更加不爽了。
树梢上,知了不识愁滋味,犹自叫得欢快。秦木烦着烦着,摩拳擦掌就想爬上树去抓下一只来整着玩儿。于是当天的校报头条出现了一则新闻让人大跌眼镜――校草不甘冷落寂寞难耐,知了惨被荼毒无辜哀鸣。
当然,这只是秦木自己的想象。
真实情况是,他当天下午就在小径上席地而坐,发了一个小时的呆,以至于不远处那对情侣别扭之极,不欢而散。
秦木看见他们分道扬镳,心里就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终于感觉畅快无比,哼着小曲骑着小车又流星赶月地打工去了。
林之桦这个名字也随他车后那阵夏风,仿佛,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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