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无法自制地起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饥饿的、独自越冬的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对方是森林里偶遇的人类。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这种嗜血的兴奋让我不住地战栗,但这个愚蠢的人类不知道,他甚至不设防,还以为我是那个在月亮下柔肠百结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痒,腰,我的腰……直到这时我才从幻觉中反应过来。
“你干吗?”
他顿了顿,说:“你醒着?怎么不回答?车钥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干吗?我没开口问。
过会儿他自己解释道:“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便开始找钥匙,钥匙果然就在脚边,我递给他后,他说:“睡吧。”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于是爬出车子平复一下情绪。空气闷热潮湿,可就是不下雨,蚊虫就像战斗机一般朝我身上精准地撞来。在我的右手边,有条死水河,在老吴的描述里,那是关于家乡的最美丽的回忆,现在已经是一块蚊虫的滋生场所。
老吴还在守灵,眼睛熬得通红,我想替他守一会儿,他说不用了,肾上腺素的作用,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说:“你和邵丽明离婚,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吴问:“需要说吗?这是私事儿。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分离,如今我们依然相爱。”
你就扯去吧。
我说:“邵丽明长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师数她最漂亮。”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回忆许多年前毒害过他的一本书,叫作《少年文艺》。在这本书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举着牛虻的拐杖,冲着阴霾的天空发出战斗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而敏锐的双眼,关注着周围人思想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惧怕漂亮姑娘,邵丽明就是这么一个漂亮姑娘……
我说:“你这个理由找的,就像在说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个懦夫。”老吴说,“不过我是不是懦夫无所谓,只要邵丽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境界就行了。”
我说:“可是邵丽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据说过了三十五岁那就是高龄产妇……”
“你还不去睡?再缠着我问这问那,小心我揍你!”老吴说。
我逃了。
老吴在灵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这小子出来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车里睡得正香,见我逃回来便含混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说“我怕老吴伤心过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说:“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你抓紧时间睡。”
我怪窝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温柔,多善解人意,这以后,不不,没有以后,我得赶紧睡。
凌晨四点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开始叫早了,接着满村子都在喊:“起来!起来!该去火葬场的都去火葬场了!”
文胖还专程钻进车里来掐我说:“起来啊,你事儿多着呢。”
我痛苦万分地睁开眼,问他:“用得着这么早吗?”
文胖说:“你不知道,现在去排队说不定得排到中午,一是咱们这儿路程远,二是天气太热,死人都急着烧呢。”
厨师架起大炉子,轰隆隆地烧白粥、蒸馒头,我们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边洗脸刷牙。整个村庄都在醒来,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犬吠声,但遗憾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清晨有多美,大概是无处不在的垃圾与发了酵的臭味败坏了我的兴致,或许现在美丽的乡村只出现在影视剧中。我们系经常外出采风,走过许多农村,除了专门拾掇起来迎接游客的,其余的都像是被现代化急行军所抛弃的一堆废墟,由孤独的老人与孤独的孩子守护着。
这个村庄的青壮年几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礼把他们召集回来,从某种角度说应该感谢吴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中为大伙儿提供了一个与亲人相聚的机会。
我们从火葬场回来,不出文胖所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老太太成了一捧细细的粉末,徐真人说人一辈子,一只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够,诚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为国家限塑作贡献。
我们和“八音”们一桌,当日午餐是与苍蝇争食。此处苍蝇不按“只”计算,是按“蓬”,凉拌黄瓜上落一蓬,红烧鳝鱼上落一蓬,筷子上落一蓬,碗里落一蓬,人头上落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点儿,一会儿连渣都不给你留。此番胜景,连老吴也多年未见。
核儿说:“桃儿你想到什么?我想到躲不开、避不过的暴雨梨花针,如果世上真有那种暗器,想必灵感就是从此而来?
老吴骂道:“废话怎么这么多呢?赶快吃!我告诉你们,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个农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场,成了它的牺牲品,城市是个恶魔,是个嗜血的屠夫,是个袒胸露怀的荡妇。”
徐真人说:“吴老师,你太深邃了。”
老吴说:“徐中驰,你也不差。”
核儿招呼我和阿朱说:“赶快吃,别搭理他们,这俩是病友。”
“八音”挺敬业,每上一个菜就要吹几句。他们果真是八个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唢呐的,有敲锣的,有敲鼓的,有拉胡琴的,还有两个专门负责唱丧曲。其中那女的真是艺术家,四十来岁,宽背水桶腰,调门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类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比电视上唱得来劲多了。
整个下午都是他们的演唱会,唱完了歌唱戏,唱完了戏再唱歌。中国人都是哲学家,葬礼是一场哀戚的狂欢,我们这个偏僻的是乡野,八宝山那种上万人告别的仪式也是。
三万块钱已经全部花光了,我甚至还欠着厨师明天的菜金。我问老吴怎么办,老吴说别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时候,果然来了个人,老吴笑逐颜开地迎了上去。
核儿躲在后面说:“怎么这货也来了?”
那个人叫白舒,是核儿的授业恩师,也是我见过的最有艺术气质的人,即使他衣衫褴褛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艺术家。他最近剃了个光头,可光得如此飘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头和他比起来就像是生了锈的秤砣。
白舒说:“老吴,我送钱来了。”
老吴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哥们。”
白舒说:“你活该吧,好端端的离什么婚?”
他转身看见了我,惊讶地说:“咦!你不是那个谁吗?怎么也在这儿?”
我说我给老吴当儿子呢,白舒说好,弄不好老吴一辈子也没儿子。他对老吴说:“本寺欢迎你。”
我说:“您又出家了?这都几次了?”
白舒于是显得很烦恼地说:“我一入山门吧,就思念红尘;一入红尘,又觉得腻烦想入山门。”
核儿在远处做手势,意思是速度闪开,此人会核爆,纵然不核爆,也会以朱耷、石涛等自况而恶心人。白舒显然对我仁慈了,扔了两万块钱就要走,我们拦着说晚上山路行车太危险,他说寺里有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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