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闲甲端详我,不无担忧地表示:“他和老陆越看越不像,要不迎宾就别去了吧。”
“那不行,不合规矩。”帮闲乙反对道,“而且新郎新娘都不去,怎么收红包啊?”
沈则想了想,派人去给我找了一副粗黑框的平光眼镜,终于忍下心说:“给他脸上多擦点儿粉。”于是那作死的化妆师又把腮红给我抹上了。
上午11:08,新人准时站在酒店大堂迎宾。
我是外地人,沈然是大学时通过她哥才认识我的。她独立生活已久,工作单位远在首都,所以我俩的生活基本没有交集。这为我的冒名顶替提供了方便,站在那儿卖笑的头20分钟里我见了无数人,没有一个熟悉面孔,我估计那些人其实也不认识老陆。
又站了几分钟,沈然受不了了,她那身披挂实在太重,而且都压在两只1.5平方厘米的鞋跟上。她扶着我的手汗出如浆,说:“吴其,我们撤吧。”
我转头望向沈则,他说能撤才能撤。沈则点头,毕竟是亲妹妹,再怎么样他也是心疼的。
于是我们就撤了,换了沈家两个老的,即沈富豪和沈阔太以及伴郎伴娘站在大厅里。反正举办这个婚礼的目的不是为了结婚,而是为了摆谱,有没有新郎新娘不重要,新郎是真的还是假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来了多少达官名流,订了多么高级的酒店,用了多少豪车,摆了多少桌酒,花了多少银子。
沈然和我各自回了房间,过会儿沈则敲门进来,扯开了领带和衬衣领口,坐在我对面抽烟,仰天长叹道:“受罪啊。”
我说:“受罪的是我啊沈总,您瞧我这脸上的粉底、腮红和唇膏,我上次化妆还是幼儿园时上台表演舞蹈《好日子》。”沈则幸灾乐祸地笑了让我再度懊恼不应该答应他,跑来为老陆那贱人捐躯。
说起来沈则待我不薄,虽然差遣我时狠了一些,但该给的薪水从来没少过,我们部门有个女的叫马小红,是市里某领导的儿媳妇,迟到早退,上班打毛衣、睡觉、嗑瓜子、聊八卦、挑拨离间,无恶不作,业绩一塌糊涂,但却无法将她辞退。于是马小红工作一出差错,沈则就派人来骂我,当众扣我的奖金。几次三番马小红反而不好意思了,为了不出错,她干脆不干活了,整个公司因此倍感轻松。沈则扣我的那些钱后来都还了,事实上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是他的,因为我有心赖账,至今尚未给他交过房租。
11:50,有人来说新郎新娘准备,市长已经到了,仪式快要开始了。沈则拍着我的肩膀说成败在此一举,然后就把我推了出去。
12:05,沈然和我在宴会厅关闭着的大门后就位。12:08,结婚进行曲响起,大门打开,我俩牵手僵笑着走上红毯。她僵是因为行动不便,我僵是因为人生竟然荒诞到了这个地步。我和沈然,谁信呢?这姑娘连喜帖都没发到我头上!真要选择的话我宁愿娶她哥,因为她哥不用穿高跟鞋。
难怪慈禧老佛爷离不开李莲英,人家天天扶着她走路呢,容易么?
礼炮响了,彩带、彩纸糊了我们一脸,我们互相搀扶地踉跄地走上舞台,后面的事情就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有个鬼似的家伙一直在我们身边乱窜,说各类黄色笑话和切口,嗓音很尖,语速极快,老套俗气,底下的观众没一个乐的。随后有个死老胖子上台致辞,据说是证婚人,我悄声问沈然认不认识,她说:“认识个屁!”市长也坐在底下,恍惚间只看得出很胖,圆脸大背头。
聚光灯烤得人须发皆焦,沈然和我脸上的粉都化了一半。她的大部分体重都靠在我身上,远远看去似乎是新人互相依偎,煞是感人。
再随后双方父母登台,四人都表演得很好,台风稳健。
男方到场的是三五个至亲,女方只有几个核心人物知道我是假的,那个鬼似的司仪不知道,他怂恿我和双方父母表演催泪的亲情节目,立刻就被婉拒了。司仪不甘心,在交换了戒指、切了蛋糕、倒了香槟以后,悍然在大屏幕上放起了表现沈然和老陆恩爱历程的ppt,极尽肉麻之能事。好在ppt都是用婚纱照做的,老陆被ps得失了真,倒是有几分像我了。
看着巨幕上搔首弄姿娇俏喜人的老陆,沈然扶着我落荒而逃,一直逃到新娘休息室,掩上了门。
“过关了!”她甩开高跟鞋喘着气说:“吴其,我似乎要对你产生感情了呢,咱们这也算是共同患过难呀。”
我说:“好姑娘,你的潘氏金莲姑姑也没有移情这么快的,今天过后,你还是回家悉心照料你那割了胆囊的老公吧。”
她嚷嚷着脚疼,我跑去看,脚趾脚跟果然都起了大水疱,这哪里是鞋,分明就是刑具。我四处翻找创可贴,然后替她贴上。
沈则推门进来,来不及夸奖我们刚才的表现,就面色凝重地指挥道:“赶紧换衣服、吃东西准备去敬酒,68桌酒呢,不知道要敬到什么时候。”
沈然抱头哀号,和我一起匆匆吃了两口点心,套上刑具再度出场。此时还有迟到的来宾,有的是路途较远或路上堵车来晚了,有的是根本不想饿着肚子参与冗长无聊的结婚仪式。
本地婚宴上并没有把新郎灌到醉死的习惯,所以敬酒时我用的是啤酒,沈然用了橙汁。沈则带着伴娘跟在身后为我们倒酒,一方面是监视我,另一方面也是保护我。
给主桌敬酒的时候有些尴尬,因为那里坐着沈然和老陆的父母,以及个别了解事实真相的人。好在其余贵宾都蒙在鼓里,市长还打着官腔勉励了我们几句,胖子证婚人对沈然能不能生儿子异常关心。过了主桌,后面的酒就比较好敬,有些人仗着自己是沈然的老同学想闹,但有沈则这尊大神压阵,谁也没敢造次。
20桌以后,我开始头昏脑涨。啤酒虽然好喝,但毕竟有度数,我又是那种不胜酒力的废物,更糟糕的是周围太拥挤、太嘈杂、太喧嚣、太聒噪、太热!沈则说得对,荒岛好,荒岛安静,荒岛是我心向往之地!
于是20桌以后的酒都由沈则代喝了。我们又勉强敬了十多桌,沈然已经摇摇欲坠,我也是强弩之末,耳中纷繁缭乱家嫁女包了两个大宴会厅,一边摆36桌,一边32桌,我们好不容易把36桌给敬完了,想想那边还有乌泱泱的三百多人,真恨不得一头碰死!
我怀疑老陆是隐蔽战线上的人,他一定事先得到了情报,于是勉力吃下肥羊,刻意破坏胆囊功能以逃避这场婚礼。他的取舍很对,只要当下能从酒店出去,我也愿意献出一颗胆囊!
从a大厅到b大厅的路上,我和沈然靠墙喘息,一人喝了一罐红牛提神。沈则腾出手来替我们俩抚背,说:“加油,努力。”
伴郎伴娘都换过一茬了,只有沈家兄妹和我无人替换。歇了三五分钟,我们往b大厅走去,必须抓紧时间赶在散场前把酒敬完。
b大厅也是热闹,草草地敬了几桌酒,我们来到38号桌跟前。这一桌位于角落,又藏在一根方柱后面,坐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社会朋友,可能是沈富豪认识的,也可能是沈阔太的朋友,总之从沈则和沈然的表情来看,他们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我却认识两个——我爸和我妈。
我一眼就望到了生命的尽头!
……
酒杯从我手上滑下去,掉在了老陆的普拉达皮鞋上,酒水飞溅了我一裤腿,但我却毫无感觉。我爸妈的酒杯也掉了,他们愣愣地瞪着我,我也愣愣地瞪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人生中经历过无数惨剧,两岁时趴在井沿上玩结果掉了下去,4岁时跨水沟摔断了腿,10岁时踢球右臂骨折,15岁早恋被全校通报,17岁自己染头发差点儿弄瞎了眼睛,大学时玩徒步在荒山失联了三天,被找到时饿得几乎把袜子都给吃了……但是没有一场惨剧能比得上眼前!
我感觉周围的空间都扭曲了,我一定被不可知的力量抛到了某个说不清的地方,比如柯伊伯带之类的地方,那玩意儿在海王星轨道外侧的黄道面附近,天体密集……总之!我的脑中一片混沌,意识明灭中身边的一切都统统消失,只剩下三个人:我!我爸!我妈!
你一定觉得化妆成这样爸妈不一定能认出我来,怎么可能!我是从我妈身体里爬出来的,别说只是脸上扑了粉,就算剁碎了熬成酱烧成灰,他们也认识!
慌乱之下我说了一句中外斗争史上最容易引起误会,最易于激化矛盾的话:“……妈,你听我解释……”
我妈伸手慢慢地捂住了耳朵,台词将要脱口而出!
这时候救世主出现了,国际歌说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不!其实是存在的,而且他就在我身边!
沈则绕到了我爸妈身后,伸手搭住了他们的肩,亲热地说:“叔叔阿姨,你们怎么坐在这儿?我爸妈正在找你们呢,来来来,我领你们去!”
沈则很高,我妈娇小,我爸属于斯文白净型,他们俩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被沈则夹在胳肢窝底下挟持走了,临走前沈则给我使眼色,命令我继续敬酒。
我哪还能敬酒啊,我都快疯了!
勉强从38桌逃出去后,沈然一连问了我十多个为什么,为什么我爸妈会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为什么她事先完全不知情?为什么我爸妈会认识她爸妈?……
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为什么呐!
我对沈然说自己不行了,想吐,然后就从宴会厅跑了出去。见我逃了,沈然便紧随其后,反正待会儿她哥追问起来,就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但我真的只是去吐,一到走廊上,冷气袭来,我打了个激灵,脑中豁然清醒。沈然从边上逃窜出来,我一把扣住她道:“新娘子,哪儿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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