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诸人拱手,叹息道,“老夫无德,错待族里,以至怨恨加身,灾祸临头,于是自请除族,不再害人害己。方才我已奏请皇上,求他开释关文海,想来现在他已平安归返。除族大罪不敢推脱,如今我已禀明皇上请求圣裁,皇上仁慈,当堂批复下来,命我父子二人闭门思过,三月之后方能重返朝堂。我失德失行,以致家中遭此大难,且又牵连族中后辈枉受牢狱之灾,着实无颜面对族人。各位请回吧,我与云旗这就焚香沐浴,告祭先祖,认罪书不日就交予族长,请他代为阅览。惭愧惭愧,诸位请回。”
老爷子字字句句皆言自己有错,实乃德行俱亏害了族人,不得已自情除族。然而这话能瞒得了谁?怕是连傻子都瞒不住。他每认错一次,便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族人脸上。自古以来唯有罪大恶极之徒才会除族,但帝师府仁至义尽,德厚流光,能把他们逼得主动离开,关氏宗族也算颇有本事。
皇上说是让二人闭门思过,却赏赐了许多宝箱,如今正满满当当堆放在院子里,可见孰是孰非,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除族之后,帝师大可将衣钵传给木沐,或让关素衣找个上门女婿,哪里还需仰仗旁人?他们可以不依附宗族,宗族却不能不仰仗他们。没了帝师一族的旗号,谁知道你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物?购置再多祭田,顷刻间就会被豪强夺去;族中后辈的前程,因为出了一个残害人命的关文海,必然毁于一旦。
可以说没有帝师府的关氏宗族,在燕京城里压根没有立足之地,从哪儿来的,还得回哪儿去。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回原籍,落井下石的人只会更多。一念之间便是全族倾覆,族长已胆裂魂飞,惊惧不已。其余族老又是难堪又是惶恐,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挽回。
但关父却不会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彬彬有礼道,“此事已禀明皇上,不过须臾便天下皆知,关家无德,不敢贻害族里,更无脸面对族人,还请诸位莫再多言。购置祭田之事,我已委派管家去办,六千顷良田,想来足以供养族中老幼,也算我帝师府为族人尽的最后一点心意。诸位,请。”
被他赶到门口的族老们面面相觑,终是颓然而返。连皇上都知道了,那就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为了一个不肖子,却失去宗族支柱,这笔账摊在谁头上谁都受不了。关文海名声已经烂透,救他回来除了吃白饭,还能干什么?关氏一族没了帝师府庇佑,六千顷良田早晚也是别人的。
“我当初就说过,不要为了一个小辈触怒帝师,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未曾在帝师府内说过一句话的族老终于开口,“你们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去吧,燕京城已无我族立足之地!”
“倘若族里处置了关文海,帝师心软,应该不会做得太绝。”又有一人说道。
族长怒发冲冠,却在众人怨恨的目光下渐渐佝偻了脊背,高一脚底一脚地狼狈遁逃。他也知道,倘若关氏一族真的失去帝师府这一靠山,他这族长之位也做到头了。
第149章 好戏
因关文海忽然被官差抓去,听说还用了大刑,其母姚氏已连着哭了一天一夜,直至今日凌晨,听说木沐已经找回来了,这才催着曾老太爷登门去讨人。他们对关家予取予求早已成为常态,满以为这次只要木沐平安,关家也会息事宁人。哪怕木沐出了意外又如何?不过一个野种罢了,有甚要紧?仲氏当年被族人扔下小产,也没见关家计较过。
正因为他们仁善,所以族人才可劲地压榨,竟从未想过仁善之人也有耐心告罄的时候。
“嫂子快别哭了。族长一去,哪有讨不到人的?听说那野种好得很呢,一根头发都没少,咱们文海却被动了大刑,这笔账咱们一定要跟他们算!都说这事是文海指使的,我打死也不信,定是他家栽赃嫁祸!文海是怎样的人,咱们亲眼看着他长大,还能不知道吗?”
“是啊,嫂子快把眼泪擦了,指不定一会儿文海就回来了。帝师府再位高权重又如何?没有子嗣,将来还不得靠咱们族里替他延续香火?为防断子绝孙,他不敢把咱们怎样,只要族长开口,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姚氏听了妯娌们的劝慰,心情果然好过很多,正想让丫鬟打盆水来给自己洗脸,就听说族长回来了,连忙提着裙摆迎出去。
“怎样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询问。
“已经遣了随从去天牢接人,很快就能到家。”族长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他的嫡长子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追问道,“那祭田的事谈下来了吗?他家愿意出多少顷?”
“谈下来了,六千顷。”族长不欲多说,径直回屋去了。
其余人等却欢天喜地,额手称庆,“天啊,六千顷!养活咱们全族怕是绰绰有余了吧?帝师府果然好阔气,也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金银珠宝!”这样一想,侵夺关家产业的欲望便越发强烈。
然而痛快只是一时,临到中午,关文海果然被放了出来,行经闹市,正好遇见捉拿归案的几名匪首。他们早已得了官兵提点,心知关文海那厮已经平安无事,而他们却得为对方顶罪,彼此相见自是满眼血色,众目睽睽之下大吼起来,连说自己等人是被关文海收买才会犯案,他才是罪魁祸首云云。
关文海早被各种酷刑吓破了胆,抱着脑袋躲在长随身后,一看就知心里有鬼。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实在闹不懂他怎么能安安稳稳从牢里出来?这可是谋害人命的死罪啊!
很快,仲氏就把关氏宗族当年苛待帝师府一脉的事传扬开去,截留钱财,抢夺田地,弃孕妇于不顾致人断绝子嗣……种种罪状罄竹难书,骇人听闻,万没料到外表风光的帝师府一脉,在族中竟是这个待遇,果然是人善被人欺啊!
百姓的同情心本就偏向了关家,听说关氏一族找上门,硬逼他们保全关文海,且为族人免费筹办族学,购置祭田时,已经无话可说。而关家却都满口答应下来,真是叫人恨铁不成钢!这样的族人你还维护他作甚?等着被生吞活剥吗?
百姓由同情转为对帝师府的不满,心道你何等位高权重,竟委曲求全若此,实在太丢人!一个软弱的官员,真能承担起朝廷重任?不满的情绪持续发酵,乍闻帝师府自请除族,这才陡然松了一口气,不但不觉此事欠妥,反而喜闻乐见,奔走相告。
对嘛,生而为人,哪能一味忍耐?你已做尽该做之事,全了同族情谊,此时不走还待何时?真等到被人剥皮拆骨可就来不及了!
在仲氏的暗中推动和宣扬下,百姓对此事竟毫无非议,及至看见帝师府的管家抬着十多口箱子,拿着一大叠地契,亲自送到族长家中,对帝师府的仁德与宽厚已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围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句高喊,“哎,我说你们帝师府也太窝囊了!他们又是害你子嗣,又是谋你人命,还欲强夺你家业,断你根基,简直欺人太甚,你们还供养他们作甚?让他们去死好了!”
“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帝师府合该给他们当牛做马不成?”
管家早已得了老太爷吩咐,念完礼单后冲路人拱手,不卑不亢,温文有礼,“好叫大伙儿知道,我们帝师府一脉自古就有家训传下——旁人可以对我们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非为软弱可欺,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好!说得好!帝师府太他娘的仗义!”这句侠气纵横的话正戳中路人心肺,尤其是那些行走江湖的游侠儿,最是感怀甚深,也因此,对关氏一族越发厌恶起来。这日过后,“你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一语迅速在魏国风传,成为侠义之士的座右铭,而关家仁德之名非但没因除族一事受损,反倒深入人心。
原先还得意洋洋的姚氏,如今捏着一沓地契,已是欲哭无泪,其余族人围坐厅堂,唉声叹气。六千顷祭田的确都是良田,却购置在原籍,那处乃兵家必争之地,驻扎着大量军队,而为了征集足够粮草,军中将领会大肆侵吞周遭田地以做军屯。可以说没点身份背景的人,在此处几无立锥之地,这也是关氏举族迁往燕京的原因。
倘若族人还有帝师府庇护,在此处购置多少祭田都没问题,然而关家自请除族的消息一旦传开,不出半月,六千顷祭田便会被各大军团瓜分殆尽,而关氏一族也会受尽打压。
关家送来的不是恒产,而是催命符啊!
“没了帝师府,关氏一族算什么?你们还为一个小辈将老爷子往死里得罪,连带把大家也害死了!我不管,这件事是关文海搞出来的,该除族的也是他,叫他马上去帝师府门前负荆请罪,然后远远放逐!”一位族老完全改了口风。
族长这会儿也不发怒了,只因关文海受了大刑,手筋和舌头都被割断,彻底被废,而家中却不缺他一个子嗣,不能因为他害了所有人。早知如此,真该让他死在牢里,何必牵连大家!
姚氏哭得肝肠寸断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儿开了祠堂,划掉关文海的名讳,然后命他背上荆棘去帝师府门前请罪。哪料一群人还未出门就收到老爷子被气得卧床不起的消息,而皇上特意派人将他送往京郊皇庄养病,不准关氏一族探视。
帝师为族人奉献一生,临到老,竟落得个无根浮萍、子嗣断绝的下场,其悲痛之情可以想见。索性他虽然病重,却还能整理书稿,倒是没耽误撰写儒家宝典的大事。众位鸿儒每日前往皇庄与他探讨学问,修改文章,交流心得,竟颇有些乐不思蜀,哪里还会顾及族人的感受?
族长又是发动妯娌劝和仲氏,又是遣人与关父联络感情,还让小辈把关素衣约出来说项,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关家人一个比一个不喜交际,除了关父与仲氏偶有出门,老爷子和关素衣宁可待在家看整天书,写整天字,也不愿踏出府门一步。
他们不出门,旁人也不好打进去,熬了三天,终于认清了现实。族长已在族人的强烈怨愤中卸任,关文海不知被送到哪儿去,想来也是生不如死,其余人均惶惶不可终日,已然明白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关素衣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关家竟已脱离宗族,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老爷子动作奇快,只花了一晚上功夫就写了一部家史,将关家为何自我放逐一事详细记载下来,又另开一本家谱,把木沐正式归为嗣子。他与仲家感情极其深厚,明知仲氏不孕,也绝口不提纳妾,而关父自是求之不得。
拜了家祠之后,一家五口终于能松一口气,而关素衣好生歇了两天,赶在第三天盛装打扮,备车出门。
那女贼与匪寇谈妥条件,只说关素衣乃家中贱妾,因触怒主母,这才送上山给她吃一个教训。土匪不知根底,自然不怕得罪人,必会往死里整治她。她虽然戴了面具,却经不起摔打揉捏,不出一日就会自动脱落,显出原形。土匪会不会如约送她回来,这不好说,但关素衣却知道,幕后黑手必将亲临现场看一个热闹,以享受摧残人命的快感。
燕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在何处?自是锣鼓大街,只需去街边等着就是。
临近正午,忽有一匹快马驮着一个麻袋穿行街道,捆绑麻袋的绳索并未系牢,颠簸中自动散开,令其掉落在地。有好事者解开一看,却见里面藏着一名赤条条的女子,手筋脚筋俱断,眼耳口鼻全无,血肉模糊的惨状令人胆寒。
“娘哎!这是啥子东西!报官,快报官,定是出人命了!”本就人潮如织的锣鼓大街一时间沸反盈天,一名身穿艳红骑装的女子站在对面茶楼上,用马鞭指着那处,畅快笑道,“看见没?这就是本郡主让你们欣赏的好戏,还有更精彩的在后面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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