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见了人,竟是不由分说,夺过桌上手巾,将那分明极为洁净的地擦了又擦,忽也“扑通”,就这么直直跪在我太爷爷跟前。
我太爷爷是个颇有些童心的老头儿,每每领着我们兄弟姐妹们爬高窜低,近年更是添了半头黑发。这会儿,他一定是被这位老人家吓了一吓,怔了好一会儿,又似掰着手指在算着什么,却忽地缓缓淌了泪出来,他仿佛想抚眼前那头银发,终究没有触上去。
我简直要看呆了。
让刀刀哥哥下跪、又跪我太爷爷之人,那的确就是我家正经二伯了。只是,只是……
听大伯父讲,娘亲本是昆仑国人,我们纪氏却是外族,是娘亲与爹爹携了阖府之人从那赵氏国都遥遥迁来,方在此地安居的。
二伯不是爹爹孪生的哥哥么?纪府迁居昆仑,也就是我出生时的事情,这不过七年的光景,二伯父如此老态龙钟,他可是病了?
我自小生在昆仑,国中固然应有尽有,平安喜乐,却常听哥哥姐姐说京城如何热闹有趣,有个如何可爱的裘叔叔,又叹惋着是如何的再也见不到了。
我倒觉得无妨,我不认得裘叔叔,秦叔叔比较可爱,球也玩得可好了。虽然爹爹不大欢喜见到他,总说他有口音!
我最近拜师了,改唤秦叔叔作师父,他教我们武功。师娘告诉我,秦叔叔也不是昆仑人。
其实,我娘亲作为一个昆仑人,昆仑话说得远不如我们,口音也可奇怪了呢,文理也不怎通顺,却未见爹爹嫌弃的。爹爹还总说,他一生最幸运的时刻,便是眼见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借着那文理不通的昆仑文,在那纸书页上浮现的那刻。
娘亲每听到爹爹这般动情地说,总是将泪一抹,转过身却偏笑骂:“以己之长攻我之短,老狐狸你少来这套。我可曾嘲笑你将我机翼安反的事情?号称过目不忘的人,教了多少遍,总记不住的。”
这样爹爹也不道歉,他只是替娘亲拭那泪,道:“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学着安对。”
刚才二伯不知说了句什么,刀刀哥哥伏地而泣,他身子微微起伏,一直都没有起身。
姐姐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二伯母过世了。
我问:“不是听说,共有二位二伯母吗,是哪一位?”
哥哥敲一下我的头:“喃喃你小点声,两位都故去了,还有一位是去年走的。”
哥哥又说:“二位伯母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当年二伯父坚不肯来昆仑,她们左右相伴,一伴就是一生。”
姐姐反去敲他的头:“嘿嘿,纪大宝,你以后也打算像二伯这样,娶两个老婆,享齐人之福吗?我去问问小雨她怎么看。”
哥哥气极:“你敢!”
姐姐问:“那你想过没有?”
哥哥说:“嘘,别说话。”
我问:“怎么啦?”
哥哥忽地红了眼眶,转过来望着姐姐:“裘叔叔,二伯在说宝旸法师。宝旸法师就是裘叔叔,裘叔叔他去年云游归京,在圆觉寺圆寂了。”
姐姐本来还想嘲笑哥哥,忽然就怔在那里。
“还有什么吗?”姐姐问。
我很不高兴,这个二伯,如何一股脑儿带了那么多悲伤消息,我们昆仑人每一天都过得高兴,从没人丧气成这样子的。
哥哥说:“还有,一封蓝皮信。说是给娘亲的。”
我们都看到那封蓝皮信了,是墨蓝色的,薄薄的很精致。爹爹没有拆,直接拿给的娘亲。
娘亲接了,他又有些酸酸地说:“要是想哭,我就抱抱你。”
娘亲没有哭,看着信笑了笑,反而交给了爹爹:“自己看。”
爹爹没有看,还是把娘亲抱了许久。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蓝皮信内说了些什么。
我找了好些年,一直到今年,爹爹让我和软软整理书房,我居然在架子上找到了它。
因为软软已经比姐姐都高,所以我俩被允许整理偌大一个书房。
软软听说说过这封信,她也很好奇:“信中说了什么?”
我们一起摊开信,不免有些失望。
信里只有一份手抄的菜单,皆是些清粥小菜,下书几枚小字:此间白昼将尽,而夜色无垠。
连落款都没有一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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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觉得,生了喃喃这么个爱记日记的孩子,真是太烦了。
这许多故事,根本就不该在收锣罢鼓时讲。
她只好说:“你写个游记,不写写全家出游的欢乐,怎么添了那么多罗里吧嗦的回忆,还没开始正题?大伯不是教过你吗,文章在乎意境。”
夜晚的京城很是热闹精彩,喃喃也很想去玩,她只好草草收了尾:
又逢元宵,我们再次归返故园。
月色灯山里的光影,仿佛故人的笑脸。
他们就在山水间,他们永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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