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夏紫宸宫后, 楚国夫人极少入宫,纵是皇后娘娘宫中寂寞, 常派人传召她入宫说话,但近四五个月的时间里,皇后娘娘传召多次, 楚国夫人通共就来过两三次, 其他时候,都借故推脱。
皇后心道,弟妹这是与母亲心结难解,从而也不愿见她的缘故。
之前弟妹兄长蒙冤入狱,弟妹来紫宸宫求她,她却避而不见一事,皇后后来有向弟妹“解释”过,说她那几日恰好染病,所有求见, 都被掌事宫女直接拒绝了, 她这皇后,躺在病榻之上,并不知道弟妹曾为兄长的冤案, 来求见过她,言中也向她表达了歉意。
弟妹当时并没多说什么, 只如常淡淡笑着道:“娘娘请别这样说, 臣妇受不起。”
言谈中, 弟妹看似好像接受了她这一“解释”, 但明郎与母亲分宅而居,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阖京皆知,就连深居慈宁宫的太后娘娘,都曾惊讶地问起她此事,还顺带着问,楚国夫人怎么久不入宫……
皇后心中猜测,明郎分居之举,定是为了弟妹,定是弟妹与母亲之间的矛盾,已不容许她们这对婆媳,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弟妹她,或许早已猜知,她兄长无辜蒙冤、将被问斩的时候,实际上,是母亲在阻拦她,向她这皇后求助……
事涉弟妹兄长生死,若非后来圣上下旨宽限斩期,严令大理寺详查,不得冤屈忠直臣子,弟妹兄长如今已是一缕冤魂,弟妹因此与母亲怨结难解,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到底是一家人,难道弟弟能真这般,承载着天下人的非议,今生今世,永与母亲分居两处吗?……
皇后存了说和的心思,但近几次传召,弟妹总是称病不来,皇后无奈,只能让女官令姝传了那样一句话,让弟妹无法借故推辞,必得遵命赴宴。
此时时近午初,皇后早命人备膳,自己正边看书边等着,忽听轻步近前的素葭传报道:“娘娘,楚国夫人来了。”
皇后闻言,忙放下手中书卷,吩咐道:“快让她进来。”
宫女打起垂帘,温蘅垂目入内,按仪向皇后行礼。
皇后不待她屈膝,即已上前挽住她的手,牵她在窗榻处坐下,温和笑道:“一家人,别拘那些虚礼。”
温蘅仍是恭谨如仪谢恩,宫侍将她身上御寒的雪色狐裘解开,展挂到一边紫檀架上,皇后看她身上穿着雪灰色冰梅银纹衣裙,身形纤袅,人淡如烟,面上虽有施粉描妆,却仍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憔悴之色,笑着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温蘅只将近天明时,大约睡了两个时辰,醒后神思昏沉,坐起身时,一阵晕眩,摸自己掌心,也觉有些发热,她也未传大夫来看,只让春纤煎了一味日常的祛热药汤。
服下药汤后不久,她的手心没那么闷热了,但神思仍有些混混沌沌,加之满腹心事,脑中滞重不明。
之前几次,她总是称病不入宫,今日真像是有点病了,却不得不入,温蘅强打精神来此,此时听皇后娘娘这样问,勉强压下沉重心绪,回之以合仪的浅浅一笑,轻轻“嗯”了一声道:“臣妇在娘娘面前失仪了……”
“都说是一家人了,怎么说话还这么见外”,皇后笑与她说了几句闲话,转向正题,望着弟妹问道,“……最近,可有与明郎,同回武安侯府看看?”
温蘅轻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皇后见状叹道:“本宫知道母亲她性情有些严烈,不大好相与,但你是她的儿媳,总归是一家人,不能一世不见的,母亲那边,本宫也会去说说,请她放下成见,但母亲她一向自矜身份,纵是心中有所意动,也是不太可能先低头的,还得是你与明郎,先回家看看……”
……若只是普通婆母的性情严烈,若对她,只是普通婆母的冷言冷语,事情又岂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
……如果不是她一声声唤着“母亲”、恭谨侍奉的婆母——当朝华阳大长公主,歹毒设计陷害她的兄长,并且半点生路也不给她留,她自请下堂,也不肯放过她哥哥,她去求皇后,也不许宫人通传,一直将她逼到只有去求当今圣上,逼得她在兄长的生死关头,与圣上做了那样一桩龌龊交易,她如今,又岂会陷在这滩烂泥沼里,一身污脏,脱不开身,只能无尽下沉……
温蘅强行压下的沉重心绪,又因皇后劝解的话语,浮上心头,她沉默不语,皇后看她一直不说话,静了静道:“明郎是个体贴的丈夫,也是个孝顺儿子,他这样夹在中间,难办啊……武安侯府闹成这样,叫他这个武安侯承受了多少非议,总不能叫他一世如此为难,是不是?……”
皇后只当弟妹是在恼母亲阻拦她向她这皇后求救一事,岂知弟妹直接将她兄长蒙冤入狱、差点命丧黄泉的事,算在她母亲头上,皇后这厢仍在努力说和,垂首不语的温蘅,心里头,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她与当朝皇后的夫君,暗中苟且之事。
皇后越是温言软语,温蘅心中越是有愧,只是静听不语,这边长春宫暖殿之内,只闻皇后声如春雨淅沥,温和绵软,混着火盆中银骨炭,燃烧时发出的轻轻“吡剥”声,那厢建章宫御书房中,十数名大臣清朗的议事声,渐渐止息,议毕要紧朝事的皇帝,独独留了沈湛下来,笑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留下一起用吧,朕一人吃独食,也甚是寂寞。”
沈湛谢恩推辞道:“陛下赐膳,是微臣的荣幸,万不该辞,只是皇后娘娘今日赐宴微臣与内子,微臣与内子一早应下,此刻该去长春宫了……”
皇帝听他这话,倒动了另一番心思,颇有种意外之喜,只面上不露,如常笑道:“既是家宴,朕与你同去,省得朕在此处寂寞用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沈湛知晓如今圣上与姐姐之间关系薄淡,圣上每月去长春宫的次数,大约屈指可数,暗想圣上此时同去用膳,姐姐应也意外欣喜,遂也跟着笑道:“如此皇后娘娘定然惊喜。”
长春宫内,皇后闻报“陛下驾到”,果然感到意外惊喜,忙起身相迎。
皇帝携沈湛入内,目光在皇后身后屈膝行礼的女子身上,悄悄一掠,即平定无波,嗓音亦是毫无波澜,“皇后请起,夫人也是。”
温蘅遵命起身后,微垂首走至沈湛身边,沈湛低声问她早上睡到何时起身、来长春宫已有多久等等,她一一如实回答,夫妻二人之间轻语几句,看似与寻常无异,沈湛温言关切,似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好像昨夜异常,并不是什么异常,温蘅心底的猜测,也都只是想多了而已。
皇帝人接过皇后奉上的新茶,假意徐徐啜饮,实则一直暗看他夫妻二人喁喁私语,亲密无间,这般悄看了一阵儿,饮在口中的茶,也像是在舌尖,微微发苦,皇帝垂手放下茶盏,道:“传膳吧。”
宫侍奉命捧膳入殿,皇帝令撤尊卑分明的宴席,四人围坐在一方小膳桌旁就是,他笑道:“既是家宴,就别拘俗礼,用得尽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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