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耳光下来, 被打的人愣了,打的人也怔住了, 意识到自己在一时昏沉、心潮激涌下做了什么的温蘅,手僵在半空,望着被她打的那个人, 在起初的惊怔后, 眸中聚涌起暗沉阴霾。
她慢慢地垂下手,五指微蜷,心中升起了决绝之念。
就这般一怒之下杀了她也好,只要别牵连她的父兄,只要死因他能诓得分明,能让她以温家女、明郎妻的身份,干干净净地走,于她,也算是解脱……
眼前发花的温蘅, 强抑着昏沉难受, 等待着料想中的龙颜大怒,但皇帝却一直没甚动静,眸中的阴霾聚了又散, 最后捉住了她甩耳光的那只手,慢慢贴到他自己面上, 轻道:“夫人, 你手心这样烫, 是不是病了?”
他又要伸手探她额头, 温蘅向后避开,皇帝紧揽着她的腰,迫近前去,贴面以额相抵,眸光随之一沉,语意焦切:“病了怎么不早说?!”
温蘅看他丝毫不提方才那一耳光,不知他心中何意,却也不想再探究,连月来无尽的乏累,像是在此刻全部涌积起来,压垮了她,只是倦怠,倦怠到无法控制心中的长期郁愤,也不想控制,她微扯了扯唇角,无力一笑,“臣妇若就此病死,掩了这桩丑事,陛下您,就永是仁义贤明的君主,从此不必一边心中有愧,一边‘情难自抑’,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话时带着淡淡的嘲讽的笑,可眸光之灰暗无神,令皇帝感到心惊,他轻抚了下她的鬓发,低道:“别胡说,朕这就让人传太医来……”
皇帝正要唤人,却又听她问道:“陛下可有曾经喜爱把玩的玩物?”
她之前从不主动问他的事,皇帝一怔,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还没回答,又听她有气无力地慢慢道:“刀剑、古玩、珍宝……想来这些玩物,陛下起先再喜欢把玩,再怎么爱不释手,到最后,都会兴致减淡,将它们束之高阁,敢问陛下,臣妇何时能被‘束之高阁’?”
皇帝听她自比为“玩物”,心中一震,忙道:“朕怎会将夫人视作玩物,朕待夫人之心,一片赤诚,半分不假,是真想与夫人长久一生……”
他急切剖陈心意的话语,还没说完,就听她轻嗤一声,“……长久一生……”
她重复着他所说的这四个字,唇际笑意慢慢扩大,却虚缈如烟,没有半分真切,人也愈发虚软无力,眸中幽火灼烧,脸色难看地像是随时能昏过去,皇帝一手紧搂着她,扬声急唤:“赵东林!!”
赵东林早在楼下听到了那声清脆的耳光响,就心中一凛,袖着手不住地往上打量,心中暗暗琢磨,这一耳光,究竟是圣上打了楚国夫人?还是楚国夫人打了圣上?
若是前者,圣上待楚国夫人如珠似宝,楚国夫人是如何忤逆犯上,才能将在她面前各种温柔小意的圣上,惹到气急动手?
若是后者,那更不可能,放眼天下,谁人敢打当今圣上?!
赵东林正疑惑着,忽听圣上传唤,忙踩阶上楼,心底的疑惑,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嗯……放眼天下,楚国夫人敢打当今圣上……
赵东林见楚国夫人面色病态潮红,毫无气力,若无圣上紧搂着,像是随时能如一缕轻烟,晕倒在地,而圣上,一手紧箍着楚国夫人的纤腰,一边红着半张脸,转看过来道:“传郑轩。”
有了今夏紫宸宫南薰馆那一遭,郑太医此次再见圣上与楚国夫人同处一室,心中也没那么惊讶了,只是沉默地将薄帕搁在已昏睡榻上的楚国夫人手腕处,一边凝神把脉,一边暗看手里拿着冰毛巾捂脸的圣上,就这么坐在榻边,凝望着昏睡中的楚国夫人,眸中关切,不加掩饰。
郑太医号完脉,朝圣上一拱手道:“夫人只是夜里受凉发热,并无大碍……”
皇帝关心则乱,回想她方才情状,怎是区区“并无大碍”,手捂着半边脸问:“……只是如此?”
郑太医实不知圣上与楚国夫人,到底关系如何,圣上脸上这一巴掌,又是怎么来的,他面对圣上狐疑的目光,期期艾艾道:“……夫人还有些……气急攻心……伴之以内热,故而比寻常发热,稍稍重些……”
他边说边觑圣上神色,见圣上听后沉默不语,眉宇间似若有所思。
皇帝心中想到了她说她身体有恙、极难有孕一事,想着要不要顺便让太医开药调养,但转念一想,他一提怀孕,她就像燃着的爆竹,生气得紧,别醒来之后,又因此事气急攻心,气出什么病来,于是只能暂压下调养身体一事,只对郑太医吩咐道:“下去煎药吧。”
郑太医遵命离去,皇帝凝望着榻上蹙眉昏睡、形容憔悴的女子,想起今夏在紫宸宫时,他向病中的她表陈心意、如实说了春风满月楼一事,她当时也是气病交加,兜兜转转,四五个月过去,当时的他是求而不得,如今是得偿所愿了,而她,从宁死不从,到主动交易,兜兜转转到如今,好像心里还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皇帝自是知道她心底的隐忍不甘,但他原以为,这四五个月下来,他百般温柔相待,处处设法讨她欢心,应将她心底的隐忍不甘,冲淡了些,她待他,多多少少或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在滋生,他原是如此想的,直到被今日那一巴掌给彻底扇醒。
皇帝回想她的那番激烈痛斥,回想她眸中如灼的幽火,分明是恼恨他到极点了,若非他是当朝天子、九五至尊,区区一耳光,怕是不能叫她停手,她原来厌他至此,原来他在她心里,是那般卑劣不堪、一无是处……
皇帝知她是深爱明郎的,但也没想到她反之厌恶他到这种地步,他回想这四五个月来的亲密相处,于他如调蜜,于她大抵如上刑,可他待她种种,确实前所未有,扔烧御赐之物,他都可不追究,连被这般掌掴,他也能生忍下去,她为何眼中,连他一丁半点的好,都看不到呢?……
皇帝想,她是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明郎,所以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如果,如果是他先一步认识了她,在她未为人妇之前,那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散发的苦涩味道的药汤,煎好送来,暂打断了皇帝怅惘的思绪,他亲手在她身后塞了软枕,令她坐倚着,又亲试药温,一勺勺吹舀着,送入她的口中,就像明郎摔马那次,他喂她药一样。
侍立不远处的赵东林,暗瞧着圣上右颊处的红印,忧心忡忡,这楚国夫人看着娇娇柔柔的,下手也够狠的,虽然圣上及时冷敷了被掴处,可这印子,一时半会也消不下去,这要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等瞧了去,那还了得?!
皇帝的心思,没放在颊边红印处,而是全然放在手中的药汤上,他慢慢喂完一碗,又令她含住了一枚入口即化的糯糖,拿帕子拭了拭她的唇,动作轻柔地令她躺下,正掖被子时,听昏睡中的她,轻轻唤了一声,“明郎……”
皇帝掖被的手顿住,鬼使神差地慢慢伏在她身前,诱哄般地轻轻道:“弘郎……”
她仍是低唤“明郎”,睡梦中亦是蹙眉不安,手无意识地摸寻着,像是要抓住些什么,他紧握住她那只手,她终于安定下来,好似寻到了慰藉,微蹙的眉眼舒展开,沉沉睡去。
僻静的惊鸿楼内,皇帝人坐在榻边,望着榻上女子,一颗心暗自浮沉,另一边,刚从清平馆出来的冯贵妃,心里也是柔肠百结。
她在宜云轩坐了小半个时辰后,再去清平馆,御驾并不在馆中,问馆中侍从,侍从道圣驾并未来此。
冯贵妃心中猜测,要么是圣上临时有事,改去了他处,要么是圣上故意瞒她,至于为何要瞒她这个宠妃,那多半是因为圣上其实是要去见那个,在他肩背处留下抓痕的女子。
对于这撼动她独宠地位的神秘女子,冯贵妃自是恨不得立将她纠查出来,可此事一旦暴露人前,她那令后宫艳羡不已、望尘莫及的“独宠”,也就成了笑话,冯贵妃有心暗探到那女子到底是谁,详查她与圣上的往来,她的性情来历等等,而后暗中徐徐谋之,设法令这女子正如现下被圣上悄悄宠爱一般,失宠地亦无声无息,只当从没有这个人,令圣上的心,再回转到她这里来。
但,圣上身边插不进眼目,如何暗探此事,缓步穿行在梅林间的冯贵妃,正暗思此事时,忽然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抬头越过重重梅枝看去,见是容华公主急急地向前走着,仲冬天气,双颊都因急走热出了红晕。
冯贵妃笑着迎上前去,“地上雪迹湿滑,公主走这么急,小心摔着。”
若换了寻常宫嫔,容华公主懒得搭理,但因冯贵妃是皇兄心尖上的人,容华公主不得不停下急行的脚步,含笑寒暄了一句,“贵妃娘娘是在此处赏梅吗?”
冯贵妃看她额头都热沁出汗了,抽出袖中帕子,边帮她擦边问道:“闲来无事,随意走走而已,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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