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因怕温蘅借酒浇愁, 怕她饮酒伤身、伤着腹中的胎儿, 皇帝吩咐夫人怀孕期间, 御殿膳桌不许进酒, 他也就真的四五月下来,在御殿滴酒不沾, 后来温蘅生下晗儿,御殿膳桌上,才又如从前,随着各式珍馐美味,摆上一壶佳酿, 皇帝也不多饮,膳时喝上两三盅即罢手,只因他怕喝多, 酒味会熏着晗儿, 晗儿会不要他这个父皇抱了。
平日里, 总是如此的,但今夜, 皇帝饮罢两三盅, 却仍没有罢手, 温蘅无声地用着晚膳,望着皇帝几不动箸夹菜,一直自斟自饮, 将一壶酒喝了大半后, 仍不停手, 一手执着酒壶提柄,一手握着酒杯,双眸幽空地望着清液垂灌入杯中,一杯杯地沉默灌下,之前一见到她,就总合不上的话匣子,今夜也像是被扣上了锁扣,晚膳用了大半,都没听他说几句话,整个人似被沉重的心事压着,纵是一杯杯消愁酒顺喉入肠,也无法排遣半分。
温蘅只见过皇帝这样一次,是在他摔坏那道嵌宝手镯的晚上,他似被何事震到,整个人都懵怔怔的,心事重重,但那一次,他也没像今夜这般沉重,到这般醉饮不停的地步……
罕见的静寂晚膳,沉默用至尾声,温蘅眸光掠过皇帝面前干净的碗箸,放下手中的玉箸,轻声问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吗?”
皇帝因这声轻问,略略回过神来,恍惚地“哦”了一声道:“就……有几件朝事,有些棘手……”
他说着下意识再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怔怔地垂下手,对上温蘅静望着他的眸光,又补了一句道:“和定国公府一案无关,别担心。”
皇帝站起身来,微低身轻亲了下温蘅脸颊道:“朕还有折子没批完,去御书房批完再回来就寝,你先睡,早些歇下,晗儿让嬷嬷们照看一夜无事的,别总累着自己,好好睡个安稳觉。”
他柔声嘱咐了几句,又走至婴儿摇床旁,摇看了床中的晗儿一会儿,而后走离此殿,温蘅望着皇帝的身影远去,也未如他所说,将晗儿交由乳母嬷嬷照料,仍是抱至寝殿龙榻旁的摇床中,亲自照顾。
盥洗上榻许久,中间也已起来喂过晗儿一次,时近子夜,皇帝却始终没有回来,温蘅望着怀中的晗儿渐又睡沉,将他轻轻放进婴儿摇床中,站看良久,终是唤了乳母嬷嬷进来照看,披衣出殿,往御书房去。
但御书房却是漆黑一片、并无灯火,温蘅询问圣踪,宫侍回说御驾去了摘星阁,温蘅静默片刻,令人取来披风系上,命双侍提灯在前,再往摘星阁去。
摘星阁乃宫中观星所在,位处高地,寒冷的初冬夜风,越往上走越是凛烈,刮在面上,如刀割一般,温蘅产后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在夜色淡星下,慢行许久,才越走过最后一级石阶,来到摘星阁前。
与一众御前宫侍,垂手侍立在摘星阁前的赵东林,见来人竟是贵妃娘娘,吃了一惊,忙迎上前去,温蘅朝灯火渺茫的殿阁看去,问:“陛下是怎么了?”
赵东林欲言又止,只道:“……奴婢不敢妄揣圣意……”默了默,又小心地觑着温蘅神色,犹豫着嗓音轻低,“奴婢只知,这摘星阁,陛下少时,曾与武安侯来过……”
温蘅未再多问,只向前走去,赵东林紧走在前,也未通声传报,直接亲自躬身推开阁门,自侍从手中提过一盏琉璃羊角灯的温蘅,跨入门槛,向里走去,一级级拾阶而上,走至最顶层,见皇帝正靠窗席地而坐,脚边散落着凌乱的酒杯酒壶,透窗而入的寒风,吹搅得室内酒气纷乱,趴在窗边的皇帝,似也感觉不到寒冷,抬首仰望着漆黑苍穹,手中握拿着一把匕首,寒锋微露,夜色里折射着冷冽的光芒。
温蘅在楼梯口处驻歇静望片刻,提步上前,她的脚步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初冬夜里,再轻的声响,也能沉沉地落在人心上,皇帝闻声看来,醉亮的双眸瞬了瞬,像是要站起身来迎她,但身体却因酒醉动作迟缓,一下子未能好好站起,反趔趄地后退了下,等他真正站直起身,温蘅已走上前来,皇帝望着她沉静的容颜,唇微颤|了颤,问:“你怎么来了?”
温蘅没说话,只是放下提灯,伸手将长窗阖上,冷风暂息,皇帝似这才发觉周边寒气逼人,四看寻去,将先前解落在地的织金玄龙暖裘,拾披在温蘅肩头,又手伸到她衣襟前,帮她拢紧。
温蘅手搭上皇帝握着的乌金匕首,皇帝拢裘的手一顿,看温蘅自他手中拿过那匕首,指抚着其上“断金”二字看去,默了默道:“这是明郎送给朕的……在……在他去年回京后……”
这话说下,皇帝似也觉讽刺可笑,神色呛然,唇际微勾起的冷嘲弧度,也似一柄尖锐弯刀,戳在人的心里,“早知今日,早知你的身世,早知定国公府有冤,朕不如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陈明心意,光明正大地告诉明郎,朕爱慕与他命定无缘的前妻,朕想予他从前的妻子一段新缘,朕想同她生儿育女,朕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温蘅不语,听皇帝呛然低语许久,哑声问道:“你说,明郎他……会不会对朕动杀心?”
温蘅将锋利的寒刃送回鞘中,犀利的冷光,在眼前一寸寸隐没,她微垂眼帘,不答反问:“若是陛下易地而处,会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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