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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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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遇到了一对书生主仆,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书童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着没,书童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最后书童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着“好大一条”,和自家公子邀功,结果双手冷不丁被刺得锥心疼,鱼就跑了。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结果只看到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号啕大哭。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又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承想书童一听,哭得越发使劲,年轻书生愁得蹲在溪边直挠头。

陈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然后“偶遇”了那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陈平安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然后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那书童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这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那书童都忘了手还火辣辣地疼,依葫芦画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个“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书童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线没错的话,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鸡鸣犬吠烦人至极,这会儿却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个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书童一手绝活。只见年轻青衫客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书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他邀请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和。青衫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个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乡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涩,不然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实返乡路途中,是可以向两处与自家还算有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杏榜高中,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鲁敦道谢之后,也不客气,分给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鲁敦和书童恍然大悟。

鲁敦到底是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书童十分自豪。自家公子,果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鲁敦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枚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枚雪花钱,为了砍价两枚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等。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以及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有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和鲁敦、书童同行。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远游,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也钦佩很多。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上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正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没有半点破败之感。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向家中走去。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在身上的曾掖,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老妪便赶紧将那放满刚刚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不认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陈平安能够记一辈子。甚至可以说,老妪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在老妇人身上,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从容”两个字的力量。

好像天地间的那么多无形规矩和苦难,结结实实落在老妪身上之后,却是那么不值一提。

世间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贵贫贱之别,可是苦难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个人头上,有人听了一句言语的难熬,可能就是别人挨了一刀的疼痛,但都是一般的难熬。这很难去用道理解释什么。

唯有“从容”二字,千古不易。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内视之法,心神大动!却绝非那种武夫走火入魔的紊乱气象。

陈平安只觉得双袖鼓荡,竟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心腹两处皆如神人擂鼓,震动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跄,一步跨入溪涧中,然后咬牙站定,一脚在山,一脚在水。

鼓响之际,体内气府窍穴火龙游曳而过,如一连串春雷震动,自然而然炸响于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后,陈平安便有了一颗英雄胆。

已经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总算打道回府了。他先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见到了弟子徐小桥,然后在去龙泉剑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将两头附庸西边大山仙家府邸却不守规矩的精怪,随手丢出了地界之后,这才返回自家山头。在董谷、徐小桥之后收取的十二名弟子,被董谷喊到一起,让他们一一出剑演武。阮邛始终面无表情,也未指点这拨记名弟子什么具体的剑术,坐在条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打铁铸剑去了。这让那拨原本意气风发的记名弟子一个个惴惴不安。

那个喜好穿着青色衣裳的大师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四师兄谢灵倒是在场,叹了口气,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继续修行了。

阮邛一现身,便不断有人赶赴龙泉剑宗,希望能够得到这座宗字头仙家的青眼。既有被大骊权贵门庭护送而来的年轻子弟,也有单独赶来的少年少女,还有许多希冀着成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泽野修。可谓鱼龙混杂。

这让阮邛名义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胜其烦。他既要给暂时尚未记录在祖师堂谱牒的十二名同门晚辈当那半个传道授业的师父,又要管着宗门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十二人在龙泉剑宗已经修行一段时日,资质、天赋高低,相互间都差不多心中有数。人性也随之逐渐显露,有自认练剑天赋不如别人便分心在人情往来一事上的,有埋头苦练却不得其法、剑术进展缓慢的,有在山上恭谨谦让、下了山却喜好以剑宗子弟自居的,还有境界一日千里、远胜同辈的先天剑胚,已经私底下跟董谷请求多学一门风雪庙上乘剑术。

至于那些在西边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门派,多会拜访神秀山,自然还是需要董谷出面打点关系,那是一件很耗费精力和光阴的事情。大师姐阮秀肯定不会理睬,师妹徐小桥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欢应酬,谢灵自然更不愿意与人赔笑脸说好话。

如果不是龙泉剑宗无须在钱财一事上劳心劳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动开口向师父阮邛请求开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顺地闭关修行。百年之内务必元婴,这是董谷给自己订立的一条规矩。毕竟与一早就是风雪庙剑修之一的徐小桥不同,董谷虽是龙泉剑宗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却不是剑修,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情。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对此却极其愧疚,所以他就想到了一个最笨的法子,不是剑修,那就用境界来弥补。

至于师弟谢灵,已经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如今正在温养。不但如此,谢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现出一人镇压一洲风采的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已先后赠送这个桃叶巷子孙两件山上重宝,一件是让谢灵炼化为本命物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名为“桃叶”,是那位剑仙兵解之后遗留在人间的一把本命飞剑,虽然不算谢灵的本命飞剑,可是一旦炼化为本命物之后,剑仙遗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还有一只名为“满月”的养剑葫,品秩极高。

董谷心知肚明,在师弟谢灵眼中,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师兄。不是说谢灵倚仗家族背景,便目中无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这边,谢灵没有半点不敬,对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没有半点鄙夷,平日里谢灵能够帮上忙的,从不推脱,在一些个董谷跻身金丹境后的修行关键时期,谢灵便会主动代为传授剑术,这个谢家长眉儿,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只不过谢灵根骨、机缘实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他也只盯着马苦玄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人。

到了董谷、谢灵这般境界,山上饮食,自然不再是五谷杂粮,多是依循诸子百家中药家精心编撰的食谱来准备一日三餐,这其实很耗神仙钱。

只不过龙泉剑宗家业大,弟子却少。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从朝廷那边领取一大笔仙师俸禄。至于董谷,由于是金丹境,早年又走过一趟书简湖,那时虽没怎么出手,但白白挣着了一笔不小的功劳,事后拿到了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如今还在大骊粘杆郎那边挂了个名,所以也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官家俸禄。

这天阮邛离开剑炉,亲自做了一桌子饭菜,独独喊来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门户的菜肴,就知道大师姐肯定会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进了屋子,自顾自盛饭,坐在阮邛一旁,董谷当然背对屋门,与师父阮邛相对而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阮邛自然而然往女儿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然后对董谷说道:“听说原先的郡守吴鸢,被调离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毕恭毕敬道:“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这个国师弟子,并未顺势成为龙州刺史,而是平调去了观湖书院以南的原朱荧王朝版图,在那座大骊新中岳的山脚附近,继续担任一地郡守。”

都猜测吴鸢当年是被国师寄予厚望,来此率先开疆拓土,不承想被小镇当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吃了许多软钉子,虽说后来从县令升为郡守,但国师大人心中早有不满,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吴鸢,便被看似平调实则贬谪去了异国他乡。

龙泉郡升为龙州,占地广袤,下辖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小镇则依旧属于槐黄县。

袁县令如今顺势高升为青瓷郡郡守,龙窑督造官曹督造依旧是原先官职,不过礼部那边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与一地郡守相当,所以两个上柱国姓氏的年轻俊彦,其实都属于升了官,只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名声不显而已。

龙州刺史是一个大骊官场的外人,来自藩属黄庭国,名叫魏礼,寒族出身,在黄庭国官品不过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结果到了大骊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这让大骊庙堂十分意外。事后有小道消息在京城流传,据说是大骊吏部尚书钦点的人选,所以也就没了争执。这等破格提拔藩属官员升任大骊地方重臣的举动,不合礼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没说话,礼部那边也没折腾,谁敢蹦跶,真当关老尚书是吃素的?能够与崔国师据理力争还吵赢了的大骊官员,可是没几个。

除了官场上的变化,州郡县三位城隍爷也都有了定数,郡县两个城隍都是两大邻州举荐出来的当地英灵,虽说早早在大骊礼部那边记录在册,是各地文庙、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补,但是一般情况下,注定不会有太好的位置给他们,此次莫名其妙担任龙州辖境城隍,两个都属于得了个令人艳羡的肥差。

而作为神位最高的龙州第一任州城隍,这位城隍爷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骊官场闹出不小的动静,不少中枢重臣都在看袁曹两大上柱国的笑话。

因为州城隍不是两大姓氏举荐的人选,而是绣花、冲澹两江交汇处一个名为馒头山的小祠庙小土地。

阮邛缓缓道:“吴鸢远离大骊本土,未必是坏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骊庙堂内幕,便不敢妄言什么。不过对于吴鸢的离去,董谷这边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这个年轻郡守十分会做人,与龙泉剑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让董谷很欣赏。

好在担任宝溪郡的新郡守,名为傅玉,是当年跟随吴鸢最早进入小镇县衙的佐官,文秘书郎出身。直到此人从幕后走到前台,许多已经共事多年的同僚才惊讶发现,原来这个傅郡守竟然是大骊豪阀傅氏嫡长房出身。傅氏可是那些个上柱国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为宝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访了龙泉剑宗,董谷与之相谈甚欢,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说道:“以后山头这边的迎来送往,你别管了,这种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辈子都忙不完,那还怎么修行?龙泉剑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会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后者有些战战兢兢,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对他这个大弟子不太满意。

阮邛难得有个笑脸:“我收你为弟子,不是让你来打杂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个粘杆郎,每次在山头这边遇到小瓶颈,不用在山上耗着,可借此机会出去历练,平时也可主动与大骊刑部那边书信往来。如今宝瓶洲世道乱,你下山之后,说不定可以捎带几个弟子回来。下一次,你就与刑部那边说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么说,风雪庙那边的关系,你还是要笼络一下的。”

董谷如释重负,点了点头。对这个师父,心中充满了感激。

师父的三言两语,既是为他减轻压力,又有传道深意,更关键的,等于是变相让自己获得风雪庙修士的认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儿想要伸向最后一块红烧肉的筷子:“留点给董谷。”

阮秀这会儿已经盛了不知道第几碗饭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对董谷说道:“那十二个记名弟子,你觉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讲述了十二人的天赋和性情优劣。

阮邛望向自己闺女。

阮秀刚夹起一大筷子菜,轻轻抖了抖,少夹了些。

阮邛瞅着差不多已经见底的菜碟,干脆将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问道:“爹,今儿怎么不喝酒?”

阮邛摇摇头,突然说道:“以后你去龙脊山那边结茅修行,记得别与真武山修士起冲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怪事,都不用惊讶,爹心里有数。”

阮秀点点头。

阮邛又问了些大骊的近况。

龙泉剑宗拥有宝瓶洲最翔实的山水邸报,由大骊朝廷亲自制定,定期送往龙泉郡披云山和神秀山两处。

阮邛没来由说道:“其实当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个刘羡阳。”

董谷听说过此人,和泥瓶巷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差点儿死在了正阳山搬山老猿手下。为此刘羡阳和陈平安算是与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结下了死仇。

清风城许氏当初将已经建好的仙家府邸贱卖给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忌惮陈平安的意思。后来清风城许氏又见风使舵,做了些亡羊补牢的举措,将一个嫡女远嫁给上柱国袁氏的一个庶子,还出钱出力,帮助袁氏子弟掌控了一支边关铁骑。毕竟没有人能想到那个泥瓶巷少年,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过是象征性吃了几筷子饭菜,然后师徒二人开始散步。

董谷轻声道:“魏山神又举办了一场夜游宴,包袱斋遗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铺子重新开张了,售卖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礼。”

阮邛笑道:“看来落魄山那边很缺钱。”

相较于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镇圣人,所以看得更加高远透彻。魏檗此次破境,属于没有瓶颈的那种。准确说来,魏檗跻身上五境的瓶颈,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巧妙隐蔽,阮邛也是长久观察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无瑕,而不是能否破境。所以说阿良在棋墩山的那一记竹刀,很准。

阮邛心中惆怅不已。

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他们的剑术高低、剑意多寡,其实境界稍逊一筹的上五境剑修,勉强还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剑,真是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出力道。力极大却不显。归根结底,可能剑还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见功力。

阮邛希望将来哪天,龙泉剑宗能够出现这么一个剑修,哪怕晚一点都无所谓。

董谷很快告辞离去。

阮邛眺望远方。

北岳地界,作为大骊的龙兴之地,有魏檗这个北岳山神,宝瓶洲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在南岳,是一个女子山神。

如今大骊中岳,即朱荧王朝的旧中岳,山岳正神依旧,可谓因祸得福,成为如今宝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侠、剑修许弱,如今还坐镇山头,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邻而居。

阮邛盯着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离风雪庙不算远,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在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轻松的。也正因如此,他这个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顺便去了趟风雪庙与师门前辈和师兄弟们叙旧,这其实就是大骊新帝故意送给龙泉剑宗的一桩扶龙功勋。

相较于许弱那边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和阮邛的无事一身轻,反观大骊新东岳碛山那边,那就是打得天昏地暗了。大骊大部分头等供奉是金丹元婴地仙,光是在那场大骊敕封山岳大典期间,就有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各国修士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试图杀上山去,宰了大骊使节,最后连那“金泥银绳、封之印玺”的新帝敕封文书,差点都给一位敌对元婴修士打得粉碎。击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骊供奉可谓伤亡惨重。

随后大骊礼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场摆明了是陷阱的围杀之局,依旧还有一拨拨各个覆灭之国的众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这导致新东岳碛山一带,方圆千里,灵气紊乱至极。之后虽又有零星的修士动乱,不过碛山总算在一路坎坷中成了大骊新东岳,坐镇神祇是大骊旧五岳中的一尊。

比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还是大骊已经着手在宝瓶洲南部选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藩于老龙城,等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谱牒上名为宋睦的宋集薪,便会遥掌陪都。其中一个选址就是朱荧王朝的旧京城,好处是无须消耗太多国力,明面上的坏处是距离观湖书院太近,至于更隐蔽的庙堂忌讳,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凭借陪都和老龙城的首尾呼应,一举囊括宝瓶洲半壁江山。不过最终落址何处,大骊朝廷尚未有定论。

作为大骊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骊宋氏新帝也一定会倾听意见,只不过阮邛只会缄默罢了。

阮秀出现在阮邛身旁。

这次出山走过一趟风雪庙的阮邛轻声说道:“以前爹小的时候,风雪庙师长们都觉得世道不会变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现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经完全看不透短短几十年后,宝瓶洲会是怎样一个光景。秀秀,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问:“龙泉剑宗少一座属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来,以圣人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有两件事情:第一,当初龙脊山那片斩龙台石崖,一分为三,分别属于我们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风雪庙负责看管、开采的斩龙台,其实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所以,这次拜访风雪庙老祖师,提及此事,祖师要我不用去管,相当于默认了斩龙台的不翼而飞。所以,你去那边结茅修行的时候,一样无须理会此事。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说的洞天福地,其实杨家铺子那边是可以做买卖的,有现成的,但是估计价格会比较难以接受。其实价格还好说,大不了赊欠便是。”

说到这里,阮邛看了眼女儿,忧心忡忡道:“爹还是不太希望节外生枝。”

说到底,还是不希望阮秀过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从离开风雪庙,以消磨修为的代价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到自立山头,被大骊宋氏邀请担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阮秀却说道:“爹,没问题的。杨老头是哪种脾气,爹你明白吗?”

阮邛笑道:“爹还真不清楚。”

除了齐静春,骊珠洞天历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镇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没谁敢说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阮邛当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镇那边,掏出绣帕,拈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道:“很简单,谁更纯粹,谁有希望走得更高,杨老头就押重注在谁身上。我觉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试试看,至于怎么开价,不如就跟那位老前辈说,现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们龙泉剑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点滋味不错的缘故,心情也不错,拍了拍手掌,道:“试试看嘛。”

阮邛犹豫了一下:“真这么聊?”

阮秀点点头。她刚要伸手,阮邛已经施展圣人神通,悄无声息出现在杨家铺子后院。

阮秀叹了口气,还想爹带些糕点回来的。

不到半炷香工夫,阮邛一脸古怪地返回神秀山这边,看着自己这个闺女,摇摇头,感慨道:“难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和杨老头做生意,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甚至比世间任何山水誓言更稳妥,那就是这个老前辈说出口的言语,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怀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点下来就好了。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工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虽各自也获得了藩王称号,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但全是三字王,远远不如宋睦这个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包括苻家在内的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过气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政、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时,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作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窟的练气士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个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个老人。铺子里还有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加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个老掌柜初来乍到,没认出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个白衣少年身边。

这个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他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个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他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被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个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陈晓勇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陈晓勇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还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和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只见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作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描绘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小说,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上面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跟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齐静春留给你了那些书,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和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宋集薪端坐在长凳上。

崔东山始终趴在桌上,就像是与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当。先帝当初建造廊桥的手段,见不得光,毕竟死了那么多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宋煜章这个督造官,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赶紧和你划清界限,好好在礼部颐养天年,反而真把你这个皇子当作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如果还不是找死,还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帮子微动,应该是微微咬牙。

崔东山哈哈大笑,啧啧道:“你宋集薪心大,对于坐不坐龙椅,目光还是看得远,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放下一个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双手握拳,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问道:“马苦玄对你的婢女纠缠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点点头:“我知道稚圭对他没有想法,但终究是一件恶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势允许我杀了马苦玄,我会亲手宰掉这个杏花巷的贱种。”

崔东山摆摆手,微笑道:“贱种?别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你这大骊宋氏子孙,所谓的天潢贵胄,在马苦玄眼中,才是贱种。何况,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马苦玄的。除此之外,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练气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谓的形势,可能越往后拖,就越没有。”

宋集薪摇头道:“锋芒太盛,物极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难改,也就不需要与他捉对厮杀。世间杀人,拳头之外,还有很多。”

马苦玄在朱荧王朝,连杀两名金丹境剑修,一次是步步为营,戏耍对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选择以层出不穷的压箱底手段硬撼对手。

马苦玄在先后两场厮杀中展露出来的修道资质,隐约之间,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宝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认的天之骄子殊荣的,数百年间只有两个,一个是风雷园李抟景,一个是风雪庙魏晋。

山上一直有个传言,李抟景若非为情所困,一旦被他跻身玉璞境剑修,就有机会顺利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到时候连神诰宗都压制不住风雷园,更别提一座正阳山了。所以李抟景当年的恩怨情仇,其实内幕重重,绝对不只是正阳山牵扯其中。只不过这些真相,随着李抟景兵解离世,皆成过眼云烟。风水轮流转,被李抟景一人一剑压制许久的正阳山,终于扬眉吐气,开始反过来稳稳压了风雷园一头,若非新园主黄河开始闭关,让各方势力不得不等待他出关,只有一个刘灞桥苦苦支撑,正阳山那拨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剑修们,应该早就一次次问剑风雷园了。

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个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色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色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至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了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的学问,表面上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个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陈晓勇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的去。”

琉璃仙翁陈晓勇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把双手当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崔瀺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箓压胜千年的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意义深远,甚至将来的影响有可能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

崔东山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咫尺之地的那点风景。

随波逐流的,是绝大多数的世人。再聪明一点,为人处世,喜欢走捷径,寻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门,万事求快,越快达成目的越好。这没什么错,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只不过就如先贤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贤说,世之奇伟瑰怪,种种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见壮观。

崔东山叹了口气。世间万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没劲”两个字。

被陆沉从棋盘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马苦玄,十境武夫宋长镜,风雪庙剑仙魏晋,朱荧王朝那个因祸得福、身负残余文武国运的年轻剑修,破而后立、梦中练剑的刘羡阳,书简湖那个秉性不改只是变得更加聪明、更懂规矩运转的顾璨,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个比刘老成还要老成的真正野修,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阮秀,风雷园黄河,神诰宗精心呵护、祁真亲自栽培的那枚隐藏棋子,福缘深厚的谢灵,还有一些尚未脱颖而出或是名声不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是未来宝瓶洲汹汹大势中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坐起身,又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去八仙桌那边趴着。

视线转移,桌上那本摊开的江湖演义小说,是当年从大隋山崖书院带出来的,崔东山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翻看几页,批注几句。

当下摊开的书页上,写书人写有“提剑摄衣,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一句,便有他这个翻书人的朱笔批语——“真乃剑仙风采也”。

崔东山挪开镇纸,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拈起书页轻轻翻过,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语文字,不忘赞扬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东山抬起头,旁边房间那边站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知稚童。崔东山笑眯眯绕过八仙桌,弯下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长大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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