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别有洞天
一行三人正在赶夜路,山涧流水潺潺,空灵悦耳。
一个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身着一件丝绢质地宽大道袍,道袍形制较老,相对烦琐,依旧留有暗摆十二幅,应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绣图案。
老道人背负桃木剑,腰系一串铜制铃铛,走在月色中,一身的仙风道骨。
一个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悬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背着行囊,好似年轻人的随从。
三人突然停步,远处溪水畔,依稀可见有人背对着他们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着月色翻看着什么。
汉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间的铃铛,并无动静。三人便略微松了口气。
此铃是一件颇有根脚的珍稀灵器,属于宝塔铃,本是悬挂于大源王朝一座古老寺庙的檐下法器。后来大源皇帝为了增加崇玄署宫观的规模,拆毁了古寺数座大殿,在此期间,这件宝塔铃流落民间,几经转手后销声匿迹。无意之间,才被现任主人在深山洞窟的一具白骨身上偶然寻见,一起得手的,还有一条大蟒的真身尸骸,老道人赚了足足两百枚雪花钱,宝塔铃则留在了身边。不是愁卖不出高价,而是舍不得,真正的好东西,从来有价无市。
此铃亦被收藏铃铛无数的心声斋主人余远亲笔记录在那本《无声集》上,只不过在图录册子上这件宝塔铃名次较为靠后。可只要是被那本册子记录的铃铛,从来不愁没有买家。
有了此铃,修士跋山涉水,便无须诸多必备符箓,例如破障符、观煞符、净心符等,一两次入山下水还不明显,可积少成多,那些符箓就会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者,铃铛在手,什么时候都能卖,任何一座渡口的仙家铺子都愿意一掷千金,当然最好是直接找到心声斋,当面卖给最识货的元婴修士余远。
佛家之铃,有惊觉、欢喜、说法三义。这当然是玄乎的说法,对于修士而言,宝塔铃最重要的功效,还是与“惊觉”二字勉强沾边的一个用处,那就是每当有妖物鬼祟靠近,铃铛便会自行响起,污秽煞气越重,妖鬼修为越高,铃声越急促震天,龙门境之下的精怪鬼魅,都无法阻挡这串铃铛的示警。除此之外,宝塔铃还有破障之用,遇到许多类似让人鬼打墙的山水迷障,有铃护身,修士可以明目静心,不受蒙蔽。
年轻公子哥以心声跟两个朋友交流:“咱们三人皆擅长近身厮杀,还缺一个拥有攻伐术宝的人,不如碰碰运气?”
高瘦老道人觉得可行。
身上那件做做样子的道袍也好,身后背负的桃木剑也罢,都是障眼法。他其实是一个在地方小道观待过十多年的山泽野修,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在那座破烂道观学到什么道门术法,而是没能通过道观跟朝廷买到一份道士谱牒。本来按资排辈,怎么都该轮到他花钱买谱牒身份了,不承想师父临了竟然将名额偷偷卖给了一个权贵人家的纨绔子弟,说让他再等个三年,到最后就是三年复三年。观主师父又一次失约后,说下次一定轮到他,不承想观主却死了,还将观主位置传给了一个家境殷实的师弟。老道人愤然离开道观后,便走上了散修之路,还偷偷拿走了镇观之宝—— 一本历代观主小心珍藏却谁都悟不出半点长生之法的秘籍。
那汉子却觉得不妥,天晓得那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临时拼凑搭伙,队伍中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很容易是个祸害。
年轻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再说了,事后分账,我们三对一,说不定还可以额外多出一笔钱财,对也不对?”
高瘦老道人抚须而笑。
汉子这才点头答应下来。
年轻公子哥笑道:“容我试探一二,孙道长和黄大哥先留步。”
年轻人独自前行,走出数步后,石崖那边背对三人的黑袍人依旧没有动静。
当年轻人稍稍加重脚步几分,又走出十数步,那黑袍人才猛然转头,站起身,死死盯住这个仿佛豪阀公孙的年轻人。
年轻人停下脚步,微笑道:“在下秦巨源,嘉佑国人氏。我身后这两个结伴好友,其中孙道长的修行之地,是那东海婴儿山的雷神宅,传道之人是那雷神宅仙师之一、老神仙靖明真人!可惜孙道长如今还是记名弟子,未曾入得祖师堂谱牒。孙道长慕远游,一路东行,斩妖除魔,积攒了数桩大功德。一次共同杀妖之后,与我们成了投缘好友,相视莫逆,此次听闻北亭国山中有上古洞府现世,便想要一起来看看有无应得机缘。”
溪畔石崖那边,是一个黑袍老者,双手藏袖中,丝丝缕缕的涟漪流溢出袖,显然对三个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满了戒备之心。
黑袍老者眯眼问道:“婴儿山雷神宅?巧了,我刚好听说过,传闻婴儿山的独门雷符,策役雷电,呼风唤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边就有一张雷神宅秘法符箓。”
老者从袖中拈出一张雷电交织的雷符,高高举起,冷笑道:“不知这个孙道长,可认得这到底是日煞镇鬼符,还是驱瘟伐庙符?”
年轻公子哥负手而立,一手摊掌,一手握拳,示意身后两人见机行事。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着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结果。若是对方那张符箓品秩太好,让人忌惮,暂时应该就是擦肩而过的光景。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其实双方已经结下了梁子,一有好的机会,就会斩草除根。
山上的谱牒仙师,自然无须如此。
这个年轻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却不在什么嘉佑国,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国一个让他吃足苦头的同龄人。他的真名叫狄元封,刀法是一个出身边关将种的家族供奉倾心传授,佩刀更是一把祖传的仙家重器。他行走江湖没几年,如今还算不得真正的野修,但是山下野修的城府心机,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一次认识了那个模样粗鄙的“黄大哥”,一次化敌为友,与“孙道长”结盟。
高瘦老道人向前几步,随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箓,微笑道:“道友无须如此试探,手中所持符箓,虽是雷符无疑,却绝对不是我们雷神宅秘传日煞、伐庙两符,我婴儿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应,孕育出雷池电浆,以此淬炼出来的神霄笔,符光精粹,并且会略带一丝赤红之色,是别处任何符箓山头都不可能有的。何况雷神宅五大祖师堂符箓,还有一个不传之秘,道友显然过山而未能登山,实为遗憾,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到时候便知其中玄机。”
黑袍老人点了点头,将那张雷符收入袖中,向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打了个稽首:“见过孙道长。”
年轻公子哥松了口气。
他娘的这些个山泽野修,一个比一个油滑精明,真是难伺候。
高瘦老道人当然不是什么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两个元婴老祖坐镇的大山头,是大渎入海处名列前茅的道门。他姓孙的,哪有这种好命,成为那婴儿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虽是雷神宅座椅排在最后的一个金丹地仙,比不得其余四位雷法通天,但对于山下而言,依旧是高不可攀的道门老神仙。所幸姓孙的既然敢打着幌子行走山下,对于雷神宅符箓还是有所了解的。
但如果对方真拿出了一张雷神宅祖师堂秘传符箓,估计姓孙的就要干瞪眼了。因为孙道人只是道听途说,雷神宅五大符箓大有讲究,可到底是什么,他根本没资格知道。好在对方哪怕刨根问底,孙道人都无须回答半句,毕竟如果真的身为谱牒仙师,“自家祖师堂”的内幕,岂可随便泄露天机。所以说孙道人的这番应对言语,合情合理,设身处地,年轻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虑。
就在此时,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神将铁索镇山鸣。”
孙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绛宫!”
黑袍老人明显松了口气,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我失礼了,在此与孙道长赔罪。”
黑袍老人显然对年轻人和邋遢汉子,都不太上心。
狄元封满是腹诽,果然一个雷神宅谱牒仙师的金字招牌,走到哪里都好使,游历途中,几次在那地方藩属小国和三流山头,狄元封两人都跟着沾光,被奉为座上宾。
黑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礼相待三人,但他走到一半,突然又问道:“孙道长为何下山历练,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狄元封火冒三丈,有完没完?!差点就要忍不住伸手按住刀柄了。
这么个处处小心谨慎的老东西,说不得结盟一事还真有不少变数,至少也不至于让他们三人轻轻松松打杀了。
孙道人抚须而笑,摇头说道:“穿了山上道袍,招摇过市,只会让贫道疲于应酬,难不成历练是在杯觥交错的筵席上?”
黑袍老人微微一笑,终于舍得走下石崖,感慨道:“孙道长不愧是婴儿山得道高人,这份远离人间富贵的清凉心,确实令人佩服。想必此次返回雷神宅祖山,定然可以更进一步,成为靖明真人与祖师堂嫡传。”
然后这个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脸上已经多出了几分恭敬神色,但眼中依旧只有那个孙道长。黑袍老人笑道:“我姓陈,来自道法贫瘠的五陵国,道行微末,师门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罢了。偶然学得一手画符之法,雕虫小技,贻笑大方,绝不敢在孙道长这种符箓仙师眼前显摆,先前持符试探,现在想来,实在是汗颜至极,孙道长真人有海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孙道人笑道:“出门在外,小心无错。陈老哥无须愧疚。”
孙道人率先走向那个黑袍老人,狄元封与汉子自然而然尾随其后。
事实上,三人当中,原本一直以狄元封为尊,故而所有钱财分赃,他可以占四成,其余两人分别三成。
那黑袍老人让出石崖小路,等到孙道长“登山”,他便横插一脚,跟在孙道长身后,半点不给狄元封和邋遢汉子面子。
狄元封与背负行囊的汉子迅速相视一笑。
这就很山泽野修作风了。谨小慎微之后,又熟稔见风使舵。应该是位同道中人。好事。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孙道人笑问道:“道友也是为山中洞府而来?”
这个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人大概是认定了孙道长婴儿山谱牒仙师的身份,加之先后三次试探,再无疑心,这会儿露出些许无奈神色,开诚布公道:“当然。只是不曾拿到当地官府的堪舆图,进山之后,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应身在百余里之外的深山了,运气再好一些,都可以寻见那座府门禁制已被破开的洞府秘境了。”
孙道人望向竹杖芒鞋的贵公子狄元封,后者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郡县形势图,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舆图,一直是各国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绝对不可泄露外传,狄元封三人能够顺利描摹,当然还是孙道长的身份使然。不过那个郡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让孙道长显露了一手仙家术法,外加十几张可以张贴衙署的道家符箓。
孙道人其实画符拙劣,不过是看过几道婴儿山入门符箓,画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从道观偷来的那部秘籍上可真没有半点有关符箓的记载。不过孙道人所画符箓的符胆,确有一丝灵气,用来抵御市井坊间并不浓郁的阴煞之气,还是可以的。
那些符箓当然不会真的贴在官府的公家大门上,而是被那个郡守老爷拿去卖给了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钱的地方豪绅。
黑袍老人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那份堪舆图,仔细浏览一番后,道:“不愧是孙道长,能够临摹此物。”
孙道人抚须而笑,并未言语。
邋遢汉子自称姓黄名师,之后便继续沉默。
黑袍老人欲言又止。
狄元封晓得此人总算是咬饵上钩了。可惜他也好,孙道人也罢,皆不主动开口半个字,所以对方得拿出点诚意和本钱才行。
这个“天人交战”的黑袍老人,当然便是覆了一张面皮的陈平安。此时他面容苍老,背负长剑,斜挎包裹,神色萎靡,眼神浑浊。
什么婴儿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记名弟子,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不然就不会用那点粗浅手段试探对方真假了。
因为婴儿山是大渎西边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门,来北俱芦洲之前他就有所了解,后来又向刘景龙详细询问过雷神宅的符箓宗旨。
刘景龙虽是太徽剑宗出身,可一洲皆知这个陆地蛟龙的符箓境界很高。
陈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祖师堂雷法五符,真正的关键是需要分别钤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点”在内的五枚祖传法印。不但如此,刘景龙还亲手画符,为陈平安展示过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笔,毕竟缺了至关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陈平安相信五个掌印真人之外,婴儿山没有任何一个祖师堂嫡传,能够和刘景龙这个外人媲美自家符箓的真意。
人比人气死人,何况气也没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对方身份,还是陈平安更希望借助三人,让自己多出一层隐藏身份,而不是单枪匹马去寻访洞府。
至于如何跟山泽野修打交道,陈平安毕竟是与刘老成、刘志茂有过钩心斗角,还算有些经验。
虽说一洲有一洲的风土人情,可山泽野修到底就是山泽野修。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奔波万里为求财,利字当头。
看似仔仔细细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便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孙道长这边,是否还需要一个帮手?”
孙道人思量过后,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因为知道秦巨源自会拦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狄元封便问道:“陈老哥,咱们初次相逢,换成是你,会随便多出一个不知姓名的同伴吗?”
陈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从袖中拈出一叠黄纸符箓,在自己身边分门别类,依次排开,除了那张天部霆司符,还有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各两张,以及数张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银粉画就,与云上城当包袱斋贩卖的五十张符箓,除了材质都是最寻常的黄纸,其余无论是笔法、品相,还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别,价格更是没办法比。
画符一道,规矩极多。只说笔锋“蘸墨”,便分寻常朱砂、金粉银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悬殊的无底洞。所以说修行符箓一道的练气士,画符就是烧钱。师门符箓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钱。所幸只要符箓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挣钱,反哺山头。不过符箓派修士,太过考验资质,行或不行,年幼时前几次的提笔轻重,便知前程好坏。当然事无绝对,也有大器晚成突然开窍的,不过往往都已是被谱牒仙家早早抛弃的野路子修士了。
陈平安拿出来的这些符箓,就都是以官家金锭研磨而画的黄纸金线符,比起世俗朱砂、银粉符箓,品秩价值自然还是要好上一些。
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再看了眼黑袍老人,他这个雷神宅高人仙师,只是微笑不语。
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轻轻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问道:“陈老哥这些珍藏符箓,是从哪儿买来的,瞧着相当不俗,我也想买些傍身。”
只见陈平安这个黑袍老人颇为自得道:“我虽非谱牒仙师,也无符箓师传,唯独在符箓一道,还算有些资质……”
说到这里,黑袍老人立即收敛了得意神色,悻悻然道:“当然在孙道长这边,无异于乡野稚童的嬉闹把戏了。”
孙道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神色淡然道:“陈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实不相瞒,贫道虽然在婴儿山修行多年,但是陈兄弟应当知晓我们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传弟子之外,大致可分两种,要么专心修行五雷正法,要么精研符箓,希冀着能够从祖师堂那边赐下一道嫡传符箓的秘密画法。贫道便是前者。所以陈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箓的高人,我们其实是愿意邀请你一起访山的。”
自称黄师的邋遢汉子开口道:“不知陈老哥精心所画符箓,威力到底如何?”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张大江横流符,一手掐诀,看似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丢入溪水当中,轻喝一声,双手飞快掐诀,眼花缭乱。符箓入水后即已消融,但是符胆灵光四散开来,溪水当中莹莹生辉,如一丝丝鱼线交错开来。
三人只听那黑袍老人轻喝一声,不再掐诀,双指并拢,轻喝一声“起”字,然后轻轻一抹,便见一条溪水蛟龙冲出溪涧,环绕石崖一周之后,随着老人双指所指位置,归入溪涧,老人显然是想要多抖搂几分符箓高人的风范,符箓品秩颇高,也确实犹有余力,所以此举之后,还有下文,因为溪涧当中,莹莹丝线犹有大半。
黑袍老人抬起双袖,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围绕着石崖上四人迅猛飞旋,一时间水雾弥漫,凉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声询问那个黄师,后者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杀伤力薄弱,这些把戏瞧着厉害,其实几拳就碎。不过如果此人能够驾驭所有符箓,算是不小的助力,毕竟我们缺一个可以远攻的修士。再者一个符箓修士,负责破障开路,最为合适。”
黑袍老人收起了符箓神通,溪水恢复平静,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丝线,老人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涨红。
孙道人以心声和两人说道:“哪怕加上一境,差不多该是洞府境修为,即便犹有藏私,蒙蔽我们,我依旧可以肯定,此人绝对不会是那龙门境神仙。所以我们就当他是一个洞府境修士,或是不擅近身搏杀的观海境修士,不上不下,够咱们用,又无法对咱们造成威胁,刚刚好。除了那张先前显露出来的雷符,此人肯定还藏有几张压箱底的真正好符,我们还要多加注意。”
黄师突然聚音成线,跟两人说道:“此人身上黑袍,说不定会是一件法袍。”
狄元封笑道:“不急,边走边看,慢慢计较一番,回头再做定论。”
孙道人对陈平安说道:“此次若是访山顺利,道友可以和贫道一同返回婴儿山,贫道为你尝试着引荐一二。”
那黑袍老人愣了一下,然后眼神炙热,嘴唇微动,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山泽野修而言,能够半路跻身婴儿山这种有元婴大修士坐镇的仙家门派,无异于再投了个好胎重新做人一次。
狄元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然后微笑道:“不知陈老哥,能否细细讲解这些符箓的功效?”
陈平安手指地上符箓,一一讲解过去,对于破障符言语不多,只说是一道独门所学的过桥符,毕竟寻常的破障符没有太多花样可言,已经露过一手的水符更是懒得多说,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将那攻伐威力娓娓道来,落在对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几分自吹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高看了一眼这个黑袍老人。
讲述两种重要符箓的大致根脚与相关威势,既是诚意也是示威。这就是一个山泽野修该有的手段。
与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临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势图是一样的道理。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该有的底蕴。
四人一番寒暄过后,开始动身赶路。
见黑袍老人凑近乎跟在孙道人身边,走在稍后边的狄元封轻轻摇头,黄师则眼神漠然,不过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那件黑袍。
陈平安轻声问道:“孙道长,北亭国这一处重见天日的古老洞府,我们都知道了,云上城与彩雀府两大仙家,会不会联手占据,驱逐所有外人,事后两家坐地分赃?”
孙道人心中冷笑,到底只是远游而来的山泽野修,不敢跟官府太过亲近,因此便会错过许多上了岁数的陈年旧事。
那个北亭国郡城太守酒后吐真言,言之凿凿说是从北亭国京城公卿那边听来了山上内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邻国水霄国的云上城地仙沈震泽与那个据说姿色倾国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旧怨,两座仙家大门派已经很多年不往来了。就这么个看似不值钱的小道消息,其实最值钱,甚至比那幅形势图还要值钱。
若是云上城与彩雀府两条地头蛇联手,霸占洞府,抵御外人,哪里有他们这帮野修的机会,残羹冷炙都不会有了。去了不被打杀就是万幸,还谈什么天材地宝、灵禽异兽、仙家秘籍?只要两家结仇,那就是天大的机会。谱牒仙师争抢法宝,打得双方脑浆四溅,又不少见,甚至许多较劲厮杀,比起野修还要少去很多忌惮,全然不顾后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气运,都不算什么,反正有师门撑腰兜底,当地朝廷官府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擦屁股。
孙道人笑道:“关于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这两家仙师,贫道自会摆明身份,想必云上城与彩雀府都会卖几分薄面给贫道。”
不过孙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来,贫道就不好凭真本事求机缘了,所以哪怕见到了那两拨谱牒仙师,除非误会太大,贫道都不会泄露身份。”
一些个内幕,孙道人自然不愿轻易透露给陈平安。
可是身边黑袍老人显然已经心服口服,赞叹道:“孙道长行事老到,滴水不漏。我这种无根浮萍的散修,吃惯了江湖百家饭,原本以为还算有些江湖经验,不承想与孙道长一比,便远远不如了,惭愧惭愧。”
孙道人抚须而笑。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实诚人,不过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
四人脚下这个北亭国是小国,芙蕖国更是修士不济,墙里开花墙外香,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个有大福缘的女修,据说早已离乡万里,对家族还是有些照拂罢了。再说了,以她如今的显赫师传和自身地位,即便听说了此处机缘,也多半不愿意赶来凑热闹。一个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开第一道山门禁制的所谓仙家府邸,里边所藏不会太好。
许多气象大到惊天动地的洞府或是法宝现世,狄元封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没有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身份,也根本不会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气可都不太好。
北俱芦洲早年曾经有野修几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广为流传,风靡一洲。只是后来此书不知为何,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禁绝销毁,当时靠这个挣钱极多的琼林宗,更是带头封存此书,下令所有开设在各个仙家渡口的铺子都不准售卖这本集子。有猜测是数位大剑仙联袂提议,被誉为“双手不摸钱,铁肩挑道义”的琼林宗便带头行事,从此这部书再无刊印。
狄元封就一直对此书心心念念。
只听说此书是一个姓姜的外乡修士撰写,写得文采绝妙不说,而且句句金玉良言。比如狄元封便听孙道人说过一事,说书上提醒野修游历,若是真敢虎口夺食,那么一定要小心那些身边有仙子做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轻越要提防,因为一旦遇上了,起了争执,那个男子出手一定会不遗余力,法宝迭出,杀一个洞府境野修,会拿出杀一个金丹地仙的气力,根本不介意那点灵气消耗,至于与之敌对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开花。
与此同时,那本《小心集》中也写有应对之策,那就是觉得自己真要死了,千万别硬着脖子撂狠话,而是应该赶紧跪地磕头,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边的仙子开恩,磕头要响,喊女菩萨的嗓门要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狄元封哪怕只是听过有关《小心集》的只言片语,依旧觉得这个姜前辈,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见。
与三人一起行走在山间小径上,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有些自嘲。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寻觅机缘,自己似乎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哪怕是和心怀叵测之辈相处,依旧会觉得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但是对于这方广阔天地,反而从来敬畏,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还是这般。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为手段,何至于一定要和人结伴访山,才会觉得稍稍心安。
这样不太好。不过只能慢慢改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许多年前陆抬就看破且说破过,对陈平安有过一番语重心长的提醒。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却难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当中,何尝没有陈平安。
陈平安如今除了沿着大渎替陈灵均先走一趟水,自家修行当然不能耽误,跻身金身境,其实一直是这些年的当务之急。除此之外,打算多攒钱,买一两把恨剑山的仿造飞剑。
在骸骨滩,陈平安从崇玄署杨凝性身上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那个杨凝性恶念芥子化身的书生,就展露过一把恨剑山仿造飞剑,气势很足,很能吓唬人。当时就连对飞剑并不陌生的陈平安,都被蒙骗过去了。
只要初一、十五炼化成功,虽非剑修的本命飞剑,却与太霞一脉的顾陌一般,可以将它们炼化为自己的本命物,相当于多出两件攻伐法宝。
如果再多出两把恨剑山的仿制飞剑,厮杀起来,敌人便有了更多的意外,更难防备。
第一把,祭出恨剑山仿剑,再出初一。第三把再出仿剑,最后再出十五。想必对方的心路历程,应该会比较跌宕起伏。
江湖险恶,山上风大,这类障眼法,当然是多多益善。
众人脚下这条山间羊肠小道弯弯曲曲,距离那处洞府,其实还有百余里山路要走。
就在此时,黄师率先放缓脚步,狄元封随后停步,伸手按住刀柄。然后孙道人也意识到不对劲,定睛望去,远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野行亭,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突兀,还有一些树木被砍断的人为迹象。
陈平安自然是最早一个感知行亭那边异样的。
敢这么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会是谱牒仙师,而且来头不小。
行亭那边走出一个魁梧汉子,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芙蕖国武将高陵。
先前陈平安与那个填海真人一起垂钓,身披甘露甲的高陵气势汹汹持枪下船,被他一掌推回了楼船之上。
除了暂时没有披挂甘露甲的高陵,还有一个陌生武夫,气势还算可以。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只不过不知是北亭国当地宗师,还是芙蕖国武夫,不过后者可能性相对较小,芙蕖国不大,沿途游历,观其地方风俗,有些重文抑武,应该武运有限。
至于当时那个能够让高陵护驾的船头女子,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女修,后来在彩雀府桃花渡茶肆那边陈平安和掌柜女子闲聊,得知芙蕖国有一个出身豪阀的女子,名为白璧,很小就被一个北俱芦洲的宗门收为嫡传弟子。陈平安估算了一下离乡岁数,和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当时乘坐楼船返乡的女子,应该正是水龙宗玉璞境宗主的关门弟子白璧。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比较令人尴尬的问题:“孙道长,咱们是直接走过行亭?”
孙道人面无表情,不急不躁不言语,神仙气度。狄元封却有些头疼。
陈平安转头望去,狄元封微微皱眉,那个背行囊的黄师却神色如常。
陈平安心中了然,看来这个雷神宅孙老神仙与嘉佑国秦巨源,似乎直到现在还没能弄清楚,互为盟友的三人当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这个黄师平时的呼吸吐纳、脚步轻重,都显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种事情,陈平安还算行家里手,这一路行来,确定了对方也是一个故意压境的……同道中人。
可惜闻道有先后,比起年纪不大、江湖却走得很远的陈平安,这个黄师在长久的徒步途中,还是会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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