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边的皑皑洲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南边的宝瓶洲,先前听那些修士在外边山头闲聊,除非绕路,不然就需要经过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跻身了玉璞境,就相当于一个仙人境修士了。对自己来说,会比较麻烦。尤其对方还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难以完全隐藏踪迹。总不能去给大骊宋氏当个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宝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确定,去捞个山岳正神当当,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老人大概是实在厌烦了那缕剑气的纠缠不休,便退回茫茫白雾当中,盘腿而坐,身边有一只只折纸仙鹤萦绕盘旋。
进入这处遗址的入口,绘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画的那座洞室,其实是别处破碎山头的遗物,被他炼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罢了。事实上,他所炼名山可不止这么一座,所以下一次,别处机缘现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适的蝼蚁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会故意设置一道低劣禁制,让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兴趣,至多是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般,或是那桓云不过是为人护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两个在他腹中打滚的元婴,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所以墙上那些诗文字迹,皆是老人的手笔,用来对付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后来那五十余人,便是太笨,远远不如前三拨修士,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个小手段,结果有人争先,便人人争先。人心从来不让他意外。
第一拨人进入仙家洞府,抬头便见仙鹤盘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世间修道之人,一个个喜欢疑神疑鬼,他不折腾出点花样来,要么蠢到无法上钩,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饵。说来可笑,若是入山之人,一个个浩然正气,谁也不杀谁,各拿各宝,他还真没辙,至多就是关闭大门,让那些修士一个个老死于此。凉亭对弈的两具尸骸,早年便是如此。不是真杀不成人,而是得不偿失。
一旦真身显露,那缕残留剑气就不会客气了,甚至可以循着痕迹,直接杀入茫茫白雾当中。老人在蛰伏千年之久的漫长岁月里,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何况仗着境界,以力杀人,如稚童以木捣烂蚁窝。老人最初在异乡故土做得多了,最终撞见了那个道观供奉之人,所以才会沦落至此。
山上诸多宫观殿阁、天材地宝、仙家秘籍,对于老人而言,已经意义不大,更多还是准备未来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够自保,就开宗立派,到时候所有宝物机缘,便是自家宗门的底蕴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还真看不上眼,支离破碎之后,归于天地,化为灵气,亦无不可。此地灵气充沛,尤其是水运浓郁,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大千气象。
老人当下真正关注之人,不是那三个金丹地仙,而是其他三人。
一个是运气太好,所以运气便不好了。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巅道观的三分机缘,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炼而成的碧绿琉璃瓦和水运蕴藉的地面青砖。
还有两人,一个是他破天荒动了收徒念头的,的的确确与山上道缘沾点边,若是真成了师徒,徒弟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将来在外边奔波劳碌,和他这个师父里应外合,会让他更加省心省力。说不得元婴也随便吃,师父证道果,弟子拿那金丹、元婴和宝物,皆大欢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顶。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衣锦还乡,让那帮眼高于顶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惊。另一个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所以也就成了必须死的一个,而且多半不用他动手。到时候反正已经杀到只剩下五人,再多杀几个,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其实那些人若是能够精诚合作,摒弃成见,选择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缕剑气的存在,他便要麻烦许多。他就只能“挺着肚子”开始远游,慢慢等着那些家伙一个个渐渐老死在这个肚里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灵气,重归小天地。
只不过可能吗?绝无可能。哪怕对方如此相亲相爱,最终出现一个有望跻身玉璞境的元婴,真到了那种时刻,无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价,亲自出手将其打杀。
天地接壤,大劫临头。可不是他让那三个纸片神祇随口胡诌的玩笑话。
如果有谁能够获得那缕剑气的认可,才是最大的麻烦,天大的麻烦。
好在目前看来,并没有这种天命所归之人。
既然暂时闲来无事,老人便打开一本书页薄如蝉翼的书籍,内容以细微近乎不可见的蝇头小楷写就,其间还夹杂着一页页修士画像。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体小说了。每一章,便是一个修士在此地的经历和生死,事无巨细,皆有详细描绘,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确切记载,不过每个故事的篇幅,有长有短。看似谁都是主角,但是谁都会死。
这便是老人无数年来,在偷偷摸摸炼制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雾茫茫,山水境内,纤毫毕见。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观山河。
如今的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一样是学来的。
高大老人最想要去拜访的,不是什么三教圣人,而是那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修士坐镇的白纸福地。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座天下的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
高大老人抬起头,望向青山之巅的道观方向,感慨良多。
遥想当年,他追随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书多,藏书极丰,他也算遍览群籍。
一次那人难得开口言语,询问看书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点冷;看佛家经文,苦中有乐,有点热;看儒家经义,规规矩矩,有点烦。
那人便笑言,读进去了些许,远未读出来,人在深山中,见山不见人,还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书更多,便有了那场一剑递出、剑气如暴雨的惊天变故。
那一剑,真是至今想来,都会让人觉得背脊生凉,肝胆欲裂。
那人临终之前,为了破开天幕,将这座主人更换多次的小天地和自己一同送出家乡天下,其实已经无力约束自己更多,便只能与自己约法三章。
岁月悠悠,所谓的约法三章,已经不再是什么束缚,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缕剑气还在苦苦支撑。
随着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闯入此地,像那武夫黄师一样行事一个比一个肆无忌惮,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后他又修修补补,重新拼凑起来,对那人仅剩的些许敬畏之心,便随之消磨殆尽。
老人随便瞥了眼远方,若是有人胆敢坏了他的这场观心局,比如胆敢以蛮力镇压众人,那就可以先死了。刚好拿来杀鸡儆猴,好让那些小崽子越发相信此地是某个远古飞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价,无非是消磨几十年光阴积攒下来的表面修为而已,对于他这种存在,光阴不值钱,砥砺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钱。
有机会这么做的,都没这么做。没本事这么做的,偏偏打肿脸充胖子,例如那个名叫詹晴的小侯爷,徒惹笑话,一步错步步错,注定是活不长久的,而且说不定会死得比较伤心伤肺。例如死在某个蝼蚁手上?或是干脆安排一二,让这个小家伙,死在他那个心爱的白姐姐手上?
白玉拱桥附近,已经没有打斗,变成了一场心境上更加凶险的乱战。
桓云老真人以符阵环绕周身。
白璧怀捧古琴散雪,十八枚压胜花钱亦是没有收起的意思。
一时间此地气机涟漪,紊乱至极。不过也正好隔绝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窥探。
六人站定之后,各有心声交流。
暂时来看,老真人桓云、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是有机会和实力活到最后的人。
但是这三人,分明各有牵挂。孙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白璧是詹晴;桓云需要为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护道。
师门传承,大道之上的未来道侣,自己的良知。所以这个局,对三人而言,都会是一个极其难熬的问心局,不输其余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云不是没有想过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这个小天地的古怪规矩。但是太过涉险,很容易早早将自己置于死地。相信孙清与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无力,何况还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开口:“先找那五人。”
孙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该怎么讲?”
白璧换了提议:“那个黑袍老人总得先找出来吧?”
孙清摇头道:“这种人,你以为找到了,便可以随便杀?到时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还是咱们这个神通广大的小侯爷亲自出马?”
很快就有两人附议孙清。
詹晴苦笑不已。自己在第一场厮杀当中差点被众人除之而后快,谁都铆足了劲要杀他。结果一个言行滑稽的老东西,竟然谁都要心存忌惮,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对他展开围杀狩猎。
桓云犹豫了一下,提议道:“我们不杀人,只取宝,并且这些宝物谁都不拿,暂时就放在山顶道观那边。”
一个野修头目冷笑道:“这还不是脱裤子放屁?最后能够活下来的,就五个。给咱们手起刀落了,死了个痛快,还省去他们一份煎熬。”
另外一个年迈武夫,点头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决掉一拨人,我们六人,半旬之内,每个人可以护住四五人,咋样?”
他们就是之前附议孙清的那两人。
詹晴说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啧啧道:“你与这自家婆娘,反正身边无人可用,就只剩下两个了,当然觉得多。按照小侯爷的想法,是不是留下两人性命,才刚刚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无所谓道:“那你们继续聊,当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还想要提议,所有人先停战,一起针对那五人,再谈后续。看来是痴心妄想了。估摸着现在他詹晴无论说什么,都是白搭。
不谈那得宝最多的五人。目前活着的,还有四十二人。
白璧说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说好,我和詹晴,可以再拉拢两人,护住他们性命。”
桓云没有说话,因为云上城就只来了三人。
他桓云,只是一位短暂的护道人,甚至不是那两个年轻孩子的传道人,更不是什么云上城修士。至于更多的他人生死,实在是顾不得了。
孙清虽然不愿意和这帮人掺和,但是她没有开口。她除外,只有武峮与自己弟子柳瑰宝,还多出一个名额。而少女柳瑰宝已经用言语心声祈求孙清救下一人,是一个她们在访山路上认识的陌路人。
一见钟情,不过如此。孙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年自己遇上那个年轻读书人,不也如此?师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没资格跟弟子唠叨什么大道理。
不过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主动和孙清说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孙府主,我和楚兄弟都信不过小侯爷这拨人,不如咱们联手,先说服桓云老神仙,让他袖手旁观便是,我们先一起宰了詹晴他们。这伙人最是不守规矩,比野修的路子还野。宰了他们之后,孙府主你就是我们的领袖,最后我和楚兄弟,再和你们彩雀府,伺机杀掉桓云一方,如何?最后差不多是我们五人活下,岂不安稳?”
孙清皱眉不已。既不答应,也没拒绝。
那个武夫也不着急。
对他来说,老真人桓云道法是高,本该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可惜太扭捏,又是老好人,注定无法一起做大事。詹晴与那金丹境女修,皆是满肚子坏水烂肚肠的坏种,远远不如彩雀府孙清这般让人放心。而且被他认出身份的孙清,修为足够,两个随从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至于那芙蕖国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经亮明身份,不过那又如何?水龙宗祖师堂嫡传,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门谱牒仙师,要真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气杀了我们所有人?
詹晴其实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一方的处境,越发悔青了肠子。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谱牒仙师,以及山泽野修行事风格的先天不足。而白姐姐显然是被他连累了。
只是让詹晴心情略好的一个结果,是马上就会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这边,不但不会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两个临时的“供奉客卿”,队伍当中,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胜算。
与仙府山门相对的白玉拱桥一边水畔,一个肩头被高陵一道拳罡擦过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身上一件锦缎袍子被那道雄浑拳罡波及,早已松垮稀烂。
一个野修壮汉和他的道侣两人并肩坐在这个年轻人附近,壮汉掬水洗了把脸,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着劝慰道:“怀公子,不打紧,天无绝人之路,我觉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着你这一路走来,不是都化险为夷了吗?要我看啊,这么大的福缘,该有你一份,咱们夫妇二人,跟着怀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轻人说着一口不算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认识了你们,估摸着也只会绕路,哪敢去厮杀一番。本来只是想着去书院游学,不承想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那妇人皱了皱眉头。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天到晚只会说些晦气话。
先前可以忍,是因为这个别洲读书人言语之中透露出他与书院一位夫子有些浅淡渊源,可以勉强进入书院借书抄书。
一个才四境瓶颈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厮杀起来,倒是热血上头,先吃了北亭国小侯爷一记术法,竟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后又莽莽撞撞冲上去,差点一头撞到那高陵的拳罡当中,如果不是被一个少女一巴掌拍开,已经死无全尸了。不愧是读书人。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抹了把脸,一路走来,歪头朝地上吐出好几口血水,最后大大方方坐在年轻读书人身边,说道:“姓怀的,接下来你就跟着我,什么都别管。”
年轻人一脸茫然,低声问道:“还有厮杀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桥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
年轻人有些难为情,谁救谁都不好说。
少女摘下腰间酒壶,递过去:“喝点酒,壮壮胆子?”
年轻人摇摇头,脸色微红:“柳姑娘,我喝不来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起酒来,一抹嘴,抬头望向山顶,笑道:“怀潜,想说‘于礼不合’便直说。”
年轻人哑口无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境修士孙清最器重的嫡传弟子柳瑰宝。
彩雀府上上下下,连同武峮在内,都觉得少女会成为下一位府主,没有任何悬念。
少女年岁还小,虽说年龄瞧着要比犹然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当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已有了洞府境修为。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两次开口,都直接决定了整个战局的形势走向,甚至可以说詹晴和白璧最记恨之人,就是这个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个来自别洲远游求学的年轻读书人姓怀名潜,莫名其妙就卷入了这场灾厄当中。
柳瑰宝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劲装着自己是一个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以及那些个装出来的机灵劲儿,真是憨得可爱。
兴许是柳瑰宝自己太早慧多智,对于这个境界修为不曾作伪的怀潜,反而瞧着就喜欢。就像师父说的,喜欢一个人若是要讲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欢,赶紧换人喜欢去。
师父每次喝酒喝得醉醺醺,和她这个弟子吐露心扉,说那刘先生的种种事迹,然后无意间蹦出这种话的时候,落在柳瑰宝眼中,其实也很可爱的。
师父那边,又有了些定论。柳瑰宝觉得挺没劲的。
商量了该杀谁,现在就是在决定怎么杀,谁来杀了。聪明一点的人,应该可以察觉到征兆。
柳瑰宝转头望去,看来聪明的人还是少。
而师父那边六人,还在专心致志,忙着钩心斗角。
一个汉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手脚冰凉。他离着所有人都有些距离,没办法,孤家寡人一个,没死在前边的乱战当中,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汉子脚上穿着一双磨损厉害的靴子。
不知是谁率先以心声喊了一句,说那五人认可了小侯爷詹晴的提议,决定要杀光所有野修。谁都不太确定,但是谁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滞之后,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或飞奔或御风,撤离白玉拱桥那边。
那个出声之人,显然没有柳瑰宝的那门独家秘术,又小觑了对岸六人的敏锐神识,所以立即就被盯上了。而且他应该是为了不露出太明显的马脚,便没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作鸟兽散,他才刚要转身,结果高陵以脚尖挑起一把尖刀丢掷而出,他被直接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詹晴刚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下三滥的栽赃嫁祸,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觉得自己这趟胸有成竹的寻宝玩乐,真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这会儿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隐藏得很好。
毙命之人,是一个小山头仙家的主心骨,是少数希冀着靠这处仙府遗址来为自己续命几年的年迈修士之一。于是武峮与这个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桩买卖。
武峮当然会信守承诺,以后彩雀府会暗中资助他的那个小山头,并且答应百年之内,连同老修士的关门弟子在内,栽培出至少三个中五境修士。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换来的报酬。
对岸六人当中,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到底是谁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得了失心疯,与北亭国侯府有旧怨,临死都要拉着小侯爷一起遭罪,已经全然不重要。
不过那么些人四散而逃,还是让六人有些无奈。
还能如何,分头追杀而已。相信高陵会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一个。因为这个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杀气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哪怕他受伤不轻,但是武夫体魄本就以坚韧见长,击杀三三两两的小股势力,依然手到擒来。
不过少女柳瑰宝和年轻书生怀潜就没有逃,武峮走到他们身边,开始帮他们清理伤势。
还有两拨人,战战兢兢,但是也没有挪步。分别是对岸那两个龙门境野修和武夫宗师的自家人。
逃散众人当中,那个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的野修汉子,渐渐与旁人拉开了距离,毕竟他谁都信不过,而且好像谁都能杀他。
先前用六枚雪花钱买来的那张昂贵雷符,在白玉拱桥那边厮杀时,还真等于救了他一命,只是现在他是真没有什么傍身绝技和宝物了。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杀猪的?”
汉子悚然转头,脚步不停,见着了一个陌生人,试探性问道:“两个他娘的?”
那人笑着点头。汉子差点当场泪崩。好家伙,总算来了个同病相怜的兄弟。
汉子稍稍放缓脚步:“不会杀我吧?”
至于在这之前好像没有见着此人的身影,汉子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去多想了。
那个不知为何变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云上城集市包袱斋,摇头道:“杀你能挣钱吗?哪怕能挣钱,我能争得过那些大人物?”
汉子松了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一起埋头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见了那片茫茫白雾,惊骇万分道:“难道这就走到头了?!”
白茫茫的边界云雾,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山峦起伏,便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渐渐露出了真容。这座仙家府邸的版图,迅速广阔起来。
桓云没有出手杀人的意思,说是先行一步,然后御风去了山上,寻找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
孙清也没有想出手杀人,不过让武峮三人一起往南边去看看。
白璧和詹晴让高陵只管放开手脚杀人,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则被白璧喊到了身边。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长刀握在手中,飞奔离去。
白雾当中,高大老人已经收起那本书,站在原地,却和白雾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终如蛟龙隐匿于云海当中。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若是地盘太小,怕你们死得太快,会少看许多场好戏。”
半旬过后,他还会有几条极有意思的新规矩,昭告众人。例如即刻起,杀人最多之人,可以成为最后五人当中的第二个仙府嫡传。
那你桓云、孙清,两个暂时还不愿大开杀戒的好心肠修士,要不要杀人?要不要一杀就杀个酣畅淋漓、百无禁忌?
老人转头望向一个早早躲在界线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轻人,说道:“顺便看看你小子,有无运气和那道缘,成为我的开山大弟子。”
那个芒鞋竹杖、白衣飘飘的狄元封,发现边界形势变幻之后,骂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来不及抖搂满身尘土,继续撒腿狂奔向深山。
随后黄师突然停步,改变路线,来到土坑处蹲下身,拈起土壤,抬头望向远处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杀那黑袍老人陈道友,兴许会有些风险,杀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难。
山脚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约好了一起在山巅碰头,然后共同寻找云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余四人。先找到,再决定要不要杀。
深山老林当中,陈平安带着那个名叫金山的汉子一起逃命。
别处路线上,高陵出刀凌厉万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尸首分离的下场。
由于要照顾书生怀潜的脚力,武峮和柳瑰宝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两拨人,已经主动聚拢起来,合力追杀那些落单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劲。
桓云让那两个束手待毙的年轻男女无须担忧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继续寻宝。然后桓云发现了那个躲藏起来的龙门境供奉,老真人却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御风登山。
山顶白玉广场上,道观废墟,那些碧绿琉璃瓦,以及蕴含水运精华的地面青砖,让水龙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只是白璧同时又苦笑不已,这座金山银山,就在脚边,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块青砖,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运精华,填补大战之后的气府灵气亏空。
然后六人在桓云带领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十分识趣的孙道人。
关于孙道人性命留与不留,三对三,僵持不下。
孙道人瘫坐在地,认命了。
最后还是那个老武夫开了个玩笑,让孙道人随手丢出一枚神仙钱,看看正反,正则生,反则死。不过与此同时,老武夫和其余五人偷偷言语,若是这家伙敢以灵气驾驭神仙钱,他便要出手杀人了。
孙道人运气极好,不但没有抖搂小聪明,还将那枚从台阶上丢下滚落在地的神仙钱抛出了个正面。六人便让他自己主动将两只包裹送去山巅道观,然后就可以随便逛荡了。
孙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兴。
白璧以心声说道:“那个得宝最多的黑袍老人,若是半旬过后,还在榜首,我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将其找出,合力杀之!”
这一次就连桓云和孙清都没有异议。
六人离去之后,孙道人背着那大小两只包裹,一边登山,一边抹眼泪。路过那棵绿竹的时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陈道友了。
陈平安在确定身后暂时无人后,便跃上了一棵参天古木的粗壮高枝上,远眺四方。
汉子金山根本就没敢上去,害怕无缘无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记攻伐术法。
陈平安低头望去,对金山说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会害了你。记得用好那两张隐匿符箓,张贴在身即可,寻一处觉得安稳的僻静地方,然后不要有太多走动。”
不等金山出言挽留,陈平安已经一掠而去,转瞬即逝。
金山神色仓皇,不承想从高处飘落下来五张符箓,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张,还有两张不知根脚的符箓。金山死死攥紧那五张符箓,蓦然号啕大哭起来,但是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继续悄悄赶路。
陈平安在远处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峰之巅,身上贴有驮碑符,寂然不动,环顾四周。
这趟访山寻宝,一波三折。还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除了这个名叫金山的野修,还有那个帮着自己包袱斋开门大吉的老先生,还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过茶的彩雀府掌律祖师女修武峮。
其实他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差,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说了。因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是什么身份修为,无论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还是坏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旁人觉得奇怪,哪怕是被杀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愤、怨怼和仇恨,唯独没有太多的意外。
陈平安怔怔出神。为什么,人心如此经不起推敲?
可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别扭的,不是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也有此心思。
如今陈平安到了北俱芦洲之后,一直在修行,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尝试着成为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语。在那之后,某位著书立传的兵家圣贤,又具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阐述和延伸。
两句话,都被陈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简之上。
后者是那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国事重修德,山河之险,并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话,只说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而且陈平安觉得当下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的处境,便无比契合此说。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当下置身这座凶险万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处规矩庇护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实又是本质相同?
舟壑潜移,谁也不知。陈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净境到底有多难得了。便如虚舟蹈虚,前无人后无人,左右亦无人,也无规矩束缚,也无因果纠缠。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学问,深究起来,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会让人倍觉孑然一身,四顾茫然。
陈平安开始呼吸吐纳,安安静静蓄势。一旦有了厮杀,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祸首,必然是那个符箓高人老先生。
半旬过后。
十八个必死之人,除了某个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汉子,都死了。
然后等到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现,开启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因为那道宝诰,明明白白说了,杀人最多者,有望成为第二个嫡传。
所以六人当中的龙门境野修,与那个武夫宗师,各自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毫不犹豫。本就是死,晚死于他人之手,还不如他们两人自己动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宝满脸冰霜。
躲在武峮和少女身边的年轻书生哀叹一声:“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轻男修所料,在时辰即将到来之前,自家供奉便准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边,打晕了女子之后,再以定身之法将他禁锢,令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然后将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这才退出屋舍,在不远处隐匿身形。至于先前所有机缘宝物,都暂时藏了起来。
但这都不是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地方,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是那个老真人桓云,在这个时辰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也可能其实出现在了某处,但是老真人选择了冷眼旁观。所以这个云上城年轻男修,依旧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垫底之人,是这一次已经无所谓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
第四人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白衣公子哥,不过身上白衣血迹斑斑。他当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书斋当中,斋室中有一只泛黄的葫芦大瓢,悬挂在墙壁上。此人还不忘面朝画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后他说道:“黄师,黄兄弟,是不是在外边给我当门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长命百岁。”
榜上第三人是将自己藏在深山大坑当中的邋遢汉子黄师,他盘腿而坐,头顶还铺盖上了枝丫草木,再覆盖以泥土,不过山水画卷当中光明如昼。黄师瞥了眼画卷,竖起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还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处洞府门口,有五彩云雾掩盖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来黄师一路追杀狄元封到这里,身负重伤的狄元封不但没死,反而逃入此地,等狄元封闯入洞府彩云迷雾当中后,黄师却死活破不开禁制。所以黄师打算坑害这个小王八蛋一把。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举,在黄师的意料之中。
为首之人,依旧是那个面容苍老的黑袍老人,他似乎躲藏在一处洞窟之中,在山水画卷上同样身形清晰。和先前相比,他还是背剑在身,仍是两个斜挎包裹,好像没有半点变化。黑袍老人望着那幅画卷,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沙哑开口道:“嘛呢嘛呢,没完没了了是吧?谁敢找我,老夫就杀谁,老夫一身剑术通神,发起狠来,连自己都要砍!”
山巅道观废墟那边,已经准备等死的孙道人看到这一幕后,哀叹一声。他这些天就战战兢兢在山顶待着,只走了一趟后山,可惜失望而归。
这半旬以来,陆陆续续有各色人等往山巅搬运天材地宝,所以在那道观废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孙道人如今已经懒得多看一眼那座货真价实的宝山。全是祸害啊。
孙道人晃了晃那装有绿竹叶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他喝得节省,犹有剩余。
先前硬着头皮散步去往那棵绿竹,结果发现一滴水珠都没剩下。孙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个陈道友了,一路过境,寸草不生啊。这么个山泽野修,真当了那啥谱牒仙师,那才是可惜喽。
少女柳瑰宝身边站着那个洪福齐天的年轻书生怀潜,两人站在山巅边缘的石栏杆旁边,怀潜已经是第二次注意那个黑袍老人,自言自语道:“就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能耐。”
柳瑰宝耳尖,疑惑道:“什么意思?”
怀潜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宝愣了一下:“怀潜,你是不是藏着事情?”
怀潜小心翼翼道:“有。家乡那边,有一桩家族长辈订下的娃娃亲,我这次其实是逃婚来的。”
柳瑰宝笑道:“那女子如何?”
怀潜无奈道:“就见过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觉得她脾气还不错,不过是个练武的女子,比我更狠,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宝哦了一声。
怀潜有些手足无措,视线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跟你说一件事?”
柳瑰宝大笑道:“不用讲了,喜欢我呗。怕什么,我也喜欢你。”
怀潜哑口无言。
这些不会让柳瑰宝太过纠结的小事闲聊过后,柳瑰宝便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格局走势。
脑子有些时候真比拳头要管用。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就是脑子不够,拳头更不行。
怀潜在柳瑰宝聚精会神想事情的时候,看了眼她的侧脸,笑了笑,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其实他想说的那件事情,是告诉柳瑰宝什么叫有缘无分。因为两人太过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聊不到一块的,今天能聊,是他迁就她罢了。
双方相差太多了。修为是如此,谋划更是如此,至于家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其实一直在可怜这个傻姑娘。
关于此地机缘大小,他应该是心里最有数的那个人。是那缕剑气。他就是奔着这个来的。顺便一路玩闹,逗弄身边人。
不过那缕剑气,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再走一趟北方,见一见那个大剑仙白裳再返回家乡。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北方第一剑仙,应该会出门迎接自己。
怀潜一想到家乡,便越发感到无聊。
半旬下来,一直看着这帮蝼蚁好似牵线傀儡,左摇右摆,其实看多了也会厌烦。
至于那个幕后人,既然会被那一缕剑气压制,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和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缕剑气,对方少了千百年来的长久压胜克制,两全其美。
转头瞥了眼还在皱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怀潜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当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宝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谁?!”
怀潜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以心声说道:“来北俱芦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诫我,你们这儿的剑仙不太讲理,特别喜欢打杀别洲天才,所以让我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柳瑰宝眼神冷漠,心思急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师父孙清以心声涟漪交流。
怀潜叹了口气:“柳姑娘,你再这样,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个年轻读书人模样的外乡人,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空中:“不跟你们浪费光阴了。这点白纸符箓神祇的小把戏,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这个乡下老天爷,当然还有那个桓老真人,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
只见他双手各有一物。其中一只手上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灵甲。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数的古老之物。甲丸被怀潜披挂在身后,他将另外一只手中拈着的两张青色符箓轻轻随手丢出一张,微笑道:“缚以铁札送酆都,驱雷公,役雷电,须臾天地间。”
只见一尊身高两丈的金甲神祇凭空出现,浑身交织着耀眼的雪白雷光。当他双脚落地之时,山头震动,牵动整座山头的山水气运。
第二张符箓丢出后,一个白衣飘荡的佩剑男子悬停空中。只见他神色木讷,但是满身剑气激荡不已,萦绕四周的天地灵气皆化为乌有。
最后怀潜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镂空小球,里边一道道剑光飞掠,风驰电掣,与小球撞击之后,溅起阵阵火花。
此次来到这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便是想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让这个可以进阶的傀儡扈从能够多吃几把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再借助几分北俱芦洲的剑道气运破开元婴瓶颈。
怀潜轻轻晃荡手心金色圆球,然后抛向那个中年男子:“慢慢吃。”
圆球没入那个剑修傀儡的窍穴当中。
那一缕巡狩此方天地无数年的剑气,竟是悬停静止下来,似乎在俯瞰着怀潜。
怀潜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主动选中我的。”
然后怀潜望向天幕某处:“这么特殊的妖气,还喜欢炼山为食,我们浩然天下可没有这种畜生。”
天地寂静,所有人都傻眼了。
怀潜眯眼道:“和你商量一下,厮杀过后,我如果杀不掉你,你也拿我没辙,你就跟随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证你前程极好。”
云海低垂,一个高大老人坐在云海边缘,微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
老人大手一挥,一幅山水画卷铺天盖地,只要抬头,谁都可以看到。
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这个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诚意来。
怀潜点了点头,微笑道:“没办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实上,龙虎山的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那皑皑洲的刘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云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来。
怀潜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就算伸长脖子,让你这头畜生动手,你敢杀我吗?”
怀潜加重语气,嗤笑道:“你敢吗?!”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
怀潜环顾四周:“这些废物,是你来杀,还是我来?若是你来动手,其中有几个,我要一起带走。”
在深山之中的陈平安,也被这一幕惊讶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陈平安就立即换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这会儿觉得大开眼界。
还能这么折腾?
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难道这就算是快意?
陈平安笑了笑。这种人,如果经历过和自己一样的境遇,哪怕对方境界再高一筹,都应该死了不少次。不过道理不能这么讲便是了。
有此言行,并且能够站在这里说这种话,自有其可取之处,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在当下,他陈平安只是看到了对方的其中一面。
换成陈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样走不到对方今天这一步。可陈平安总觉得就对方这样的脾气,和这份不算多的隐忍城府,一旦运气不好的话,还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说到底,也就是暂时还没有遇上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流吧。
不过那人既然选择抛头露面,不再隐藏,定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目前看来,不但有望活着离开,还可以带着那个高大老人,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认,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了。不愧是从中土神洲来北俱芦洲专门杀剑修的。
陈平安还不至于无聊到咒他在北俱芦洲栽跟头。
条条大路,各自登山。左看右看,难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还跟他陈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条道路上呢。他也无非是埋头追赶而已,难道还要扎草人,惦念着对方不得好死?
陈平安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会儿胡思乱想,不太应该,可似乎还挺有意思。
关于那个曹慈,在剑气长城城头上三场架打下来,陈平安唯一的遗憾,不是什么没有撂狠话,在陈老剑仙和那个女子武神跟前没面子之类有的没的,而是曹慈这家伙,怎么看怎么欠揍。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不说,好像永远气定神闲,永远目中无人,视线所及,唯有传说中的武道之巅。这其实挺气人的,暂时还打不过人家,就更气了。
慢慢来吧。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才让陈平安感到头皮发麻。
只见那个原本吓得跌坐在地的孙道人竟然站起身,然后这个“孙道人”又摔倒在地,不过却多出了一个身形缥缈不定的孙道人,好似阴神出窍远游。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试图挣扎逃离的残余剑气驾驭在手,轻轻握住。
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见机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个孙道人为何变得如此,只管翻卷云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孙道人面无表情道:“小小妖物,也敢炼化此山,试图染指道观?”
孙道人瞥了眼那座道观废墟,似乎有些伤感,望向远处云海某处:“觉得到了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无忧?欺负贫道这一脉香火凋零,提不起剑了?”
孙道人手心攥紧,竟是直接将那一缕剑气捏碎。然后双指并拢,轻轻向前一划,云海对半开,一粒芥子身形也随之被一分为二。
怀潜正想要开口言语,孙道人转头笑道:“什么玩意儿!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个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若是有那本命灯芯留在祖师堂的,事后告诉你家老祖,来青冥天下找贫道报仇便是。”
怀潜正想要说话,报上自己老祖的姓名,孙道人又是双指划下,将那年轻书生当场斩杀,连同那元婴剑修傀儡,坠地之时也变作两片切割开来的符箓。
孙道人最后低头望向道观废墟。
山顶道观供奉之人,是他的师弟。和他皆是青冥天下剑仙一脉的中流砥柱。
可惜师弟天纵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怨不得那座白玉京,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带水。害得他这个当师兄的,都没办法替他报仇。世间死法千万种,唯独自己求死这一种,最不用救。
远处山巅,陈平安已经将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孙道人笑了笑:“小家伙还是如此机敏啊,没浪费贫道这一愣神的工夫,算是自救了。”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躲藏在深山洞室书斋中的狄元封,小侯爷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宝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孙道人神色淡然道:“你们三人,可愿意追随贫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这座天下云游四方,所攒功德,足够带走三人。
在等待三个答案的时候,光阴流水似乎停滞。唯独孙道人抚须而笑,对远处那个年轻人说道:“陈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分上,破碎木像你就留着吧。”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孙道长,其实是六炷香。”
孙道人哈哈大笑,一挥袖子,仿佛是不知将什么物件聚拢又挥散:“陈道友,捡你的破烂便是,足够你那把剑吃饱喝足了。”
在数百里之外的山头之上,陈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团破碎剑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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