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人叩关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在长桥一端花了二十枚雪花钱,拿了两块仙家橘树木牌。
张山峰轻声问道:“师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么觉得好像还是有很多人在瞧咱们?再说了,咱们来自趴地峰,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当年出门游历,可没谁看出我来自趴地峰,连误认我来自桃山、指玄那些师兄的山头,也一次都没有的。按照师父的说法,我只说自己是中土龙虎山的外姓天师,就更没人信了。”
火龙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师兄的名头不大吧。”
张山峰叹了口气:“我觉得师兄们道法都挺高的。”
火龙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别别扭扭下山,你这也能瞧得出来师兄道法高?”
张山峰使劲点头,压低嗓音说道:“我听山上的师侄们说过几次,说能够自己跑出去开峰的师兄师姐,境界都高得吓人。”
火龙真人笑呵呵问道:“怎么个高法?”
张山峰摇摇头:“这可没个准,有说是金丹境地仙的,也有说怎么都该是龙门境神仙的。”
说到这里,张山峰郑重其事说道:“师父,虽说咱们趴地峰不许随便拿境界说事,可师侄们毕竟年纪小,这些个闲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师父可不许上纲上线,回去之后就逮住人发火,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后骂我这个小师叔是乱嚼舌头的长辈?”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
张山峰还是不太放心:“师父,你得给我句准话,不然我觉得悬乎。”
由不得张山峰不紧张兮兮,自打记事起,他就只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发过一次火。
一个得以离开趴地峰单独开山的师兄,有一次与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个师兄,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兴许是道理没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说了句话。其实被说的那个师兄自己都没觉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语,不承想明明已经酣睡两三年的师父,破天荒从峰顶大雪堆里震散积雪,然后一闪而逝,离开了趴地峰。
当时还是个不大孩子的张山峰,正和几个同龄的小道童一起忙着打雪仗呢,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然后他们继续打雪仗,师父在与不在,都不耽误他们嬉闹,毕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是稀罕事,只有师父睡着了之后,才有机会碰到,真是比过年还开心。
后来张山峰才听说那个只是说错了一句话的师兄,当天就被驱逐出了师门,那个师兄在趴地峰地界边缘地带跪了整整一个月,也足足磕了一个月头,师父都没回心转意。其余师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没敢说话,就只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们犯的错,半点不比那个同门师兄弟要小。
张山峰大概是年纪小的缘故,是当时唯一一个敢开口询问此事的弟子,因为他很好奇师父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当时师父在所有师兄都离开趴地峰后,对张山峰只说了两句话:
“天底下没有什么所谓的无心之语,只有不小心说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无所谓,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自己的性命,就是要了山下更多凡夫俗子的命。”
张山峰还想要为那个师兄求情,火龙真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就这样吧,既然你那师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尽头,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时此刻的长桥上,火龙真人只得亲口承诺道:“好,师父就当没听说过这回事。”
行走在长桥上,张山峰发现有个眉眼伶俐的黄衣少年,站在不远处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们师徒俩,然后那少年转头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身影。
张山峰疑惑道:“师父这是?”
火龙真人笑道:“以前见过,打过交道。”
那边李源一头冷汗,撒腿狂奔,见过你大爷的见过,老子堂堂济渎水正,结果当年被你以水法镇压在大渎水底足足个把月。
火龙真人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望去,是一样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孙结。
孙结硬着头皮快步向前,没法子,若是这位老真人只是路过水龙宗,他孙结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现也就罢了,可老真人分明是会去龙宫洞天的,要是他孙结还留在祖师堂那边,就于礼不合了,哪怕被老真人当面训斥几句,也总好过自家水龙宗失了礼数。
火龙真人虽然不太乐意多出些应酬,可好歹对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说道:“贫道只是和弟子来此游览。”
与此同时,以心声言语明明白白告诉孙结:“孙宗主,我这徒儿不太晓得山下事,烦请遮掩一二。”
孙结顿时心领神会,打了个稽首,开口笑道:“见过真人。”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致意。
张山峰一头雾水,连怎么敬称对方都不晓得,只好还了对方一个稽首:“晚辈张山峰,见过前辈。”
孙结赶紧又还了一礼。
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当得起他这个水龙宗宗主单独一礼。
这让张山峰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又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
火龙真人便有些无奈。
孙结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便不再拘泥礼节,只说陪着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龙真人每次下山游历,从来独来独往,几乎没有身边跟随弟子的说法。无论是那个不幸兵解离世的太霞元君,还是桃山、指玄这些别脉开山的弟子,哪怕个个道法通玄,可相传从来不曾跟随这个喜好睡觉的老真人,师徒一起云游四方。事实上,张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后的后半程,一路南下远游到了别洲,才被自己师父找上门,然后一起游历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都是张山峰独自一人,说是砥砺道法,其实就是尝尽辛酸。
孙结将火龙真人和张山峰送到了酒楼那边,便告辞离去。
这一路都是张山峰和他聊天,应该是担心他师父不会应酬往来,只好弟子代劳了。
孙结刚要转身的时候,火龙真人才开口说道:“李源那边,贫道帮你说句话便是。”
孙结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免了。”
张山峰在那个挺客气的前辈走远了之后,小声说道:“师父你怎么也不搭理人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没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来的。”
火龙真人有些缅怀神色,自己有没有朋友?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为朋友们送别,有些可以当面道别,有些不能。能与不能,其实都是伤感。
这和道法高低无关。所以身边这个弟子,能够认识那个喜欢讲道理的陈平安,认识那个喜欢写山水游记的徐远霞,都很好。而张山峰和陈平安都打心眼里敬重那个大髯游侠,就更好了。
意气相投,患难与共,喝水犹胜饮酒。
有些称兄道弟的锦上添花,花团锦簇里边藏着刀子。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来的,送完之后,握拳挥别,只说小事。
离着那处“济渎避暑”城门还有三十四里路,张山峰问道:“师父你是怎么算出陈平安的位置的?”
火龙真人说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不过陈平安和你牵连颇深,例如那枚天师印,还有你现在背着的这把古剑,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后转手赠送你的机缘,这才给了师父一些线索。加上陈平安刚好在北俱芦洲,若是身处别洲,为师就更难卜卦了。”
其实还有一桩秘事,火龙真人没有跟张山峰挑明,那就是双方当年在宝瓶洲东南那个村落的巷弄相逢,老真人作为回礼,赠送了陈平安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孩子在将来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稳当些。毕竟这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不是什么可以拿来说道的谈资。何况这个弟子觉得自己师父道法不高,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贫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吗?没有嘛。那就是不高。
到了龙宫洞天入口处,一听说需要掏出两枚小暑钱,张山峰当时就觉得这水龙宗有些黑心了。
张山峰咬咬牙,从袖子里磨磨蹭蹭摸出两枚小暑钱,交给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
过城门的时候,张山峰摸了摸红漆大门上边镶嵌的门钉,不忘转头对火龙真人说道:“师父,要不要也摸摸看?当年陈平安说过好些乡俗,其中上城头走百病,过城门摸门钉,都能赶走污浊晦气。”
火龙真人笑着摇头:“为师就算了。”
张山峰过了城门洞,见着了那条长达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顿时感慨道:“气派,真气派,不愧是宗字头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路上还杂草丛生,不过野果子多,张山峰下山游历之前,就经常带着一大帮小道童搜山,次次满载而归。
走到了山巅,瞧见了脚下那十六坐团龙纹,张山峰越发觉得水龙宗财大气粗,一想到这座水龙宗的仙家风范,好歹有自己那两枚小暑钱的贡献,便有些开心。
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还是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张山峰点头道:“那可不。见过了陈平安,就回家!”
十六条雪白蛟龙腾云驾雾,撞入云海,去往龙宫洞天。
凫水岛屋子里边,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思量许久,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开始提笔回信。
莲藕福地这个名字,不错的,就这么命名便是。
这块福地在缺口补上后,提升为中等福地,那些未来山水神祇祠庙的选址,可以继续暗中勘察,选取风水宝地,但是落魄山不着急跟南苑国皇帝签订任何契约,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说,到时候他亲自走一趟,在此之前,无论这个皇帝给出多好的条件,朱敛你都先拖着。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准备一份贺礼,他陈平安这一份,必须是件法宝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跟真境宗姜尚真暂借。如果朱敛觉得妥当,甚至可以答应他以元婴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条件就是一件额外多出的法宝。其余裴钱他们这些晚辈的贺礼,礼轻些无妨,比如可以让裴钱抄写一副喜庆的楹联,当然如果裴钱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刘重润那边,朱敛可以喊上卢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龙舟,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须先跟崔东山打声招呼,等到他的确切回信后,双方才可以动身离开大骊。若是崔东山觉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绝刘重润,不但如此,还要提醒她对此事彻底死心,话说重些,不打紧,既然双方成了山上的长久邻居,有些难听刺耳的真心话,对方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信写到此处,陈平安停笔片刻,才继续提笔书写。
若是刘重润执意要涉险行事,落魄山就收回鳌鱼背的租借,毁约产生的后果和赔偿,落魄山该承担多少就是多少。
与其以后被珠钗岛修士连累得焦头烂额,被那无妄之灾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关系。落魄山想要长远经营,细水长流,有些取舍,得有了。与其以后注定出现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怼,还不如早做切割,不怕被白跑一趟的珠钗岛抱怨一二。一旦真成如此僵局,也需要做更多的暗中补偿,例如跟姜尚真、关翳然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拂书简湖珠钗岛一二,此事则无需告知刘重润。落魄山欠下的这两份不小人情,先欠着,等他陈平安返回宝瓶洲,另有计较。
董水井那边,落魄山能够帮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尽量主动帮忙,无需讲究利害得失。但是对董水井的任何帮忙,绝对不可以折损池水城驻守将军关翳然的半点利益,此事需要朱敛仔细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于董水井和袁郡守、曹督造的私人关系,落魄山不可掺和一丝一毫。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落魄山可以经常往来,此人值得结交,但是具体分寸如何,朱敛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阁老爷的香火童子和裴钱早就熟悉,那么可以稍稍叮嘱裴钱几句,依旧以平常心跟那香火小人儿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与这个横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却要点到为止,宜浅不宜深,因为对方能够从一方小土地,一跃成为州城隍,背景肯定极为复杂。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求稳为上,免得被某些大骊庙堂上的神仙打架波及,如今大骊中枢,定然是云谲波诡、漩涡密布的危险光景。
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那边,劳烦朱敛得闲时候,亲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陈平安登门感谢。在这期间,若是桂花岛的那个桂夫人不曾跨洲远行,朱敛也要主动拜访。还有范家的那个金丹剑修供奉马致老先生,朱敛可以携带一壶酒水登门,埋在竹楼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酿,可以挖出两坛凑成一对,送给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刘志茂破境跻身玉璞境一事,无须理会,更不用送礼道贺。
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两地,继续通过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与之有关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务,又有二十余件,陈平安都一一写在这封密信上,绝大多数,都只是让朱敛自己看着办,陈平安只是提个醒而已,告诉朱敛有这么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陈平安已成定论的事情,若是朱敛他们三人觉得方向不对,需要继续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给李柳,因为他返回宝瓶洲之前,一定会先去趟狮子峰。
最后陈平安没有单独写信给裴钱,只是在信的后边,让她多和她的宝瓶姐姐书信往来,还要帮他这个师父去和陈如初、陈灵均,当然还有周米粒,以及在骑龙巷压岁铺子当掌柜的石柔,一一报个平安。再唠唠叨叨的,叮嘱裴钱在学塾那边不许顽劣,若是暂时觉得先生教书本事不高,那就和先生夫子们学做人,若是觉得学塾先生们好像为人一般,那就只与他们学习书上的圣贤道理。
在这封家书的末尾,陈平安答应裴钱,他已经点头答应,在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荐之下,正式擢升哑巴湖大水怪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并且准许裴钱亲自将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笔轻快写下这句话的时候,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满脸笑意,眼神温暖。
写完这些,陈平安背靠椅子,抱着后脑勺,闭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据说还是不爱露面的莲花小人儿。
不知家乡那边,山路台阶两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开,会不会比往年更加茂盛。
每逢金箓道场过后,龙宫洞天便多雨水。
陈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纸伞,继续出门散步。他打算散步之后,就将这封信交给李源寄往落魄山。
陈平安走在凫水岛山水毗邻的那条青石小径上,突然转头望向一处,依稀可见有一艘符舟缓缓而来。
他在龙宫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没有什么熟人。
符舟骤然间快若飞剑,飘落在湖上,安稳靠岸。
陈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赶紧驾驭那块“峻青雨相”玉牌,撤去凫水岛山水禁制。
火龙真人已经撤去了师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张山峰大笑道:“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逛完了这条济渎,就去趴地峰找你来着。”
张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陈平安。陈平安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张山峰,然后弯腰抱拳道:“晚辈陈平安,拜见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火龙真人笑着跟陈平安点点头,从符舟上一落地,凫水岛的雨水就瞬间停歇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纸伞,乐呵呵道:“好兆头,好兆头!”
然后张山峰比画了一下陈平安的个头,疑惑道:“陈平安,你个儿蹿得这么快啊?”
原来如今的陈平安,已经比年轻道士张山峰高出约莫一拳了。
事实上,双方从离别到重逢,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也好说,万般不客气,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就有些为难。酒是有,可显然不合适,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更无茶具。
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烦了吧?”
陈平安苦笑点头。
在火龙真人眼皮子底下,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陈平安还以颜色,你来我往。
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缓缓前行,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
火龙真人又问道:“那么好的一颗文胆,又和你大道契合,怎的没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
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立即不再和陈平安“打招呼”了。
陈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一些个道理,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
火龙真人笑问道:“贫道有些好奇,讲了什么道理,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的答案:“一个平时遇上了,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杀不得。”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文胆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溃败四散,那么然后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火龙真人笑道:“喝点小酒,想清楚了,再说不迟。”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轻轻喝了一口,递给张山峰,后者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师父在呢。
火龙真人继续说道:“私心这么重,怎就偏偏杀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贫道看来,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它也会自碎。”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火龙真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你是不是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才勉强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化虚锁死在心中,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拘押在实处的某地?至于如何改错,那就更复杂了,法家的律法,术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斋戒,尽量和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是不是?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你与那人,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错了一个一,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对不对?”
陈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紧手中的养剑葫。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却又摇摇头,唏嘘道:“何其难也。”
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了。
火龙真人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此局问心,关键在何处?”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道:“在于是杀人在先,再杀自己,还是杀己在前,再想杀人。”
陈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再来谈其他?”
火龙真人嗤笑道:“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为何唯独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与剑之前,就偏偏杀不得?”
陈平安无言以对。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知道,只要起杀心,便是杀己。杀他之前,你就已死。陈平安,这很难理解吗?你陈平安太聪明了,对于人心的理解,远远超过同龄人,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你完全顺乎本心,根本和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故而看似浑然不觉,实则真真切切。”
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还有就是伤心。
年轻道士张山峰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只有好事,不会有这些糟心事。
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
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在你陈平安看来,只要杀了此人,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后来远游四方,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着一起死了。归根结底,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别人对你心死。”
陈平安站在原地,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咱们继续走走,让陈平安好好想想,都不着急。”
张山峰着急得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
只是火龙真人对他摇摇头,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陪着师父继续散步。
走远了之后,张山峰忧心忡忡,转头望去,轻声问道:“师父,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真没事吗?”
火龙真人淡然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
张山峰愕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说陈平安和你不真心,并非如此。只不过这个小子,从小习惯了如此。”
张山峰问道:“坏事?”
火龙真人想了想:“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坏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过后,还是如此,便是……”
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坏事?”
不承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他自己没有想透彻,打不破那瓶颈,才是坏事。这一点,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认,就是天大的灾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关即是鬼门关,鬼门关外人徘徊,人鬼一线间,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人鬼难分。凡夫俗子,倒还好说,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没有个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泞,就会误事。
张山峰挠头道:“师父,弯弯绕绕,我是真听不明白啊。”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不需要明白,人和人,便是一座天地和一座天地的区别。”
张山峰问道:“师父,你要说别人私心重,我不好说什么,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我觉得不对。”
火龙真人摇头道:“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
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师父,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火龙真人点头道:“很好。”
张山峰埋怨道:“好什么好嘛。”
火龙真人笑着独自前行,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火龙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张山峰蹲在原地,虽然没有下雨,但太过无所事事,便撑起了伞,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龙真人继续前行,行走不快。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一起远望湖景。凫水岛无雨,龙宫洞天其他岛屿却处处大雨,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雨落湖泽水相接,越发让人视线模糊。
陈平安缓缓开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从未跟人说过。”
火龙真人说道:“大可以开口道出,一吐为快。”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我这辈子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回头来看,恰恰是过山过水,走得最安稳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乡差点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个青冥天下的陆掌教,甚至不是什么被吞剑舟戳烂腹部,更不是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和厮杀。最让我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几个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火龙真人淡然道:“一个战战兢兢看待一个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结果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这个阿良的剑术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罗天地,这个孩子在未来人生当中,就越会感到失落,会越发愧疚。与孩子对待一开始就视若神人的齐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心境。”
火龙真人说道:“继续讲便是了,贫道听过就会忘记。你大大方方,趁着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问良心。”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是后来才知道,世间姻缘一事,原来可以被山巅之人牵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欢的姑娘,其实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欢我。我很怕这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笑意:“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不会,因为她是宁姚,千年万年,就只有一个宁姚的宁姚。所以没有万一,没有什么退一万步说。”
火龙真人笑了起来:“还有呢?”
陈平安说道:“我很怕自己和小鼻涕虫一样,成为自己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为山上人。一开始见识过了剑仙风采,会很仰慕,走过了天地四方,见多了人间苦难,我反而就越来越抵触那种一剑削平山岳、一拳下去城池崩毁的所谓壮举。但是后来我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这个,我如果修力登顶,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让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点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龙真人啧啧道:“这个说法,倒是贫道这个‘老真人’头回听说,有点嚼头,不错不错。”
陈平安笑道:“那场问心局,亏得老真人点破,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在这之前,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对于自己,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再难也能好转起来。”
火龙真人摇头道:“还不够。”
“我很记仇,想杀而杀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着。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后,发现自己道理变了,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就有杀人之力!”
陈平安思量片刻,才说道:“还有我这个人,从来胆子最小,小时候怕鬼,爹娘死后,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逃避。我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个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感知四季流转、节气更迭的微妙,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人身两座天地了,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离开家乡后,才开始小心谨慎,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伪装自己。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一个至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我不会去偷去抢,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我就注定活不下去了。哪怕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才刚刚懂事,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因为我知道,做了一次几次,没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总会有人看到的。我会帮着老人挑水,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别人的农活,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是聪明,是已经想到了这些,才去做那么多事情,而只是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人好’。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习惯成自然,当了学徒,还是这样,以至于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我都会忍不住去想,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真是好人吗?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其实让我很心虚。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李源说天人感应、鬼神相通,我听到了,其实更加心虚。”
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问道:“陈平安,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我一定要替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的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都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无用时就束之高阁,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愿意尊重他人。”
陈平安停顿片刻,缓缓道:“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
火龙真人问道:“那么最后,贫道问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陈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陈平安摇摇头:“好像没有答案。”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时是个头?”
还是个老问题。兜兜转转,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重新回来。
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归真。求真。
陈平安双手笼袖,怔怔看着远方,沉默许久,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语。
火龙真人听过后,点了点头,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陈平安这般的聪明人,想要欺人,太简单了,自欺才难。
于是火龙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与自己一般好啊。
火龙真人问道:“第三件本命物,暂时可有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问道:“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
陈平安笑道:“需要。”
火龙真人点点头:“好说。”
很干脆利落,在先前那场扪心叩关之后,这是一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肩膀:“去吧,和山峰叙叙旧,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
陈平安告辞离去,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龙真人微微叹息,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
好一个“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张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纸伞,走向陈平安,然后后退而走,担忧地问道:“没事?”
陈平安摇头道:“有事也没事。”
张山峰恼火道:“说点我能听懂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没事。”
张山峰又问:“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比神仙钱还真。”
张山峰一想到这个,便头疼:“这水龙宗不厚道,光是进入龙宫洞天便要收取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两千多枚谷雨钱的债。”
张山峰掐指一算,陈平安刚说了一句打住,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两百多万枚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
挣钱的时候,最喜欢将一枚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欠钱赊账的时候,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
张山峰突然说道:“陈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帮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游历斩妖除魔,这个龙虎山外姓天师,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宝瓶洲,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这才慢慢打开心结,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问心深处最锥心。陈平安当下心境,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
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这瓶水丹,是我师父一个中土蜃泽朋友送的,师父说你送了我天师印和真武剑,得还礼。”
陈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没扭捏客气,接过了瓷瓶,手心沁凉不说,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
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更早的时候,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云泥之别。
那本倒悬山神仙书,提及过蜃泽,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
张山峰点头道:“是那蜃泽水丹,只是师父说品秩不算太高。师父说自己和天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龙真人所谓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谓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水域广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镇,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相传压胜之物,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蜃泽古迹传奇极多,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泽泛舟游湖,有蛟龙逃避天劫,遁入蜃泽,电链雷索遮天蔽日,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天劫,帮助蛟龙躲过一劫,便有了后世“雷霆下索无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诗句。
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转头望去,轻声道:“张山峰,你有个好师父。”
张山峰乐了:“我早就知道啊。”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有个好弟子。”
张山峰摇摇头:“我这样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陈平安说道:“我看不多。”
张山峰眉开眼笑:“尽瞎说一些大实话。”
陈平安一把搂住年轻道士的肩头,张山峰则反过来想去搂陈平安的脖子。
打打闹闹,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进了屋子。
张山峰瞥见了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笑道:“真是老样子。”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给他,两人对坐。
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最后便说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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