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得端正,衣袖地下露出伶仃的手腕,捏着把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把头发散了,又仔细地绑好辫子,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夜里显得白而细腻,仿佛传说故事里午夜而现的妖狐女鬼。
他让这画面吓得不敢动弹,怀疑苏倾给什么东西上了身,头皮发麻,背后凉了一片。
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的苏倾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他瞪着眼睛,直往后退。
苏倾不再理他,拎起包裹顺利地出门,临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没甚表情地侧眼:“我这就给你想办法去。”
她走到门口,垂眸看了看锁,哗啦一声把门从外面锁了。
外面的雷雨变作蒙蒙细雨,被风卷着洒在脸上,格外沁凉。苏倾的脑子一片空白,让胸前挂着的那圆环的热度烫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刚才那一下,仿佛急着赶路的人一跺脚,就完完全全地甩掉了鞋上的泥,豁然而来的轻松畅快,竟是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
叶家老宅犹如一只将死的灰色长虫,环绕着灯火通明的灰色房子,这里住得人比原先多,却比没人时更加安静,连蝉鸣声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压制住了。
苏倾走到门口,两个穿青昵军装和长靴的兵上前拦住她:“什么人?”
苏倾把伞收了,夏日的蒙蒙细雨沾湿她鸦青的鬓发,她眼里带着点谦和的笑意:“我找五少爷 。”
两个年轻的警卫员对视一眼:“谁是五少爷?”
其中一个见她身形瘦弱,怜香惜玉,耐心解释道:“你是叶家原来的丫鬟?叶府没了,房子让我们征了。”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吵吵什么?都跟你们说了,遇到叶家乱认亲的直接赶走,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那道身影从灰房子里走出来,还未及看清脸,忽而从楼上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女人凄厉的嚎叫,叫得如同野兽低声咆哮,几个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两个警卫员的头都让一双大手扭了回来:“看什么看,站你们的岗。”他回头,不耐烦地点了一个人,“你,去,给老太太送烟。”
哒哒的脚步声纷乱,人影也散乱,月光照在那张脸上,看到苏倾的瞬间,他愣住了:“呦……”
穿着青昵军装的贾三,领子还有些歪斜,依稀还是那股机灵跳脱的做派,只是眉眼里那股刀兵冷气,已经给沙场磨出来了,什么热闹都是随便一看,上不了心。
可是见了苏倾,刚才端起来的范儿,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苏倾的身量,打扮,连看人的眼神都与从前丝毫未变,让他疑心这还是六年前,在溪流里头给她搓衣服呢。
他垂下眼四处乱看,慌乱地开出条道:“还不请苏小姐进来?”
苏倾一路走一路仰头看,原先厅堂里那只旧的水晶吊灯,换了更大更豪华的,照的中厅光影璀璨。脚下的深红色地毯上开出硕大斑斓的花朵,伸展开的无数片绵密花瓣仿佛要吃人,寂寞的贵气。
苏倾收回目光:“夫人在吗?”
贾三走在前头,闻言愣了一愣,扭了扭头:“哪个夫人?”
苏倾说:“林小姐。”
贾三好半天才“嗨”了一声,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没过门呢。”
见苏倾疑惑,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快了,就这个月中旬,要等林先生过来。”
苏倾点头。最开始的时候,叶芩和林小姐,也不过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旋转楼梯宽阔,扶手像是花须,墙上挂了栩栩如生的油画,一直挂到很高的顶,漂亮,但是陌生。
她想起原来在叶芩屋前的楼梯,那么陡,上面只有一盏惨白的风灯,一吹就乱晃,可那在她眼里,竟然美得像诗一样。
“少爷。”贾三唤了一声,马上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妈的,今晚邪门了,将军。”
可这一声,也让那人虚拿在手上的书险些掉了。苏倾看见了沙发里坐着的人,再柔软的沙发他也只坐了三分之一,板正的腰略微前倾,衬衣前摆让空气略微鼓起,又让泛着光泽的牛皮腰带紧紧扎住,那是瘦削但绝不孱弱的腰身。
茶青色的军装搭在一旁,衬衣下他的手臂伸出来,苍白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血管,血管蔓延到手背,那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正捏着线装书的书籍。
苏倾一声不吭,似乎极有耐心,空气里默了一会儿。
他的眼垂着,眼睫的影子让光投在眼底,似乎还在看书:“过来坐。”
苏倾也学他只坐三分之一:“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
她的语气柔和而冷淡,他蓦地把书撂下,抬头看着她,那一双眼眸和鼻梁,都是冰雪雕琢,从前看人一眼,只是觉得淡漠,现在还带着迫人的冷厉。
苏倾的面目一点儿没变,睫毛柔软地垂着,怀里抱着那个包裹静静地说:“我想来要点福寿.膏。”
她知道他这里肯定有。从前他说过要怎么对待六姨太太,如今说到做到。
她话音未落,未料叶芩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边拉。
苏倾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瞪大一双眼睛挣扎起来,叶芩放开她的手腕,跨了一步过去,扣住她的后脑,右手按上了她的脸颊,直将她的眼睑翻开仔细一看,淡色双眸里的颤抖的惶然这才消了。
他无声地松一口气,丢开她的手,只是情绪似乎半晌没能缓过来,背过身去不理她,背上汗打湿了一片。
刚才他太急,弄得苏倾颊上一个指印,半天消不下去,她觉得脸疼,心里不知怎的也有些恼了。红纸往桌上一放:“我拿这个换。”
叶芩转过来一看,抿着唇,看那张红纸的神情冷得可怕:“装好。”
他似乎怕苏倾没听明白,拿起来叠成小块,给她塞进包裹里,又替她把包裹系牢,系得那布都发出咯吱一声响。
他把包裹塞回苏倾怀里,忽然低着头说:“我带你看看这房子。”
原来大少爷和二少爷两家人住的房子,现在只供着他这尊大佛,房子大得近乎空旷,走在楼梯上似有回音。
西式制服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间门口,打个招呼又踮着脚步回去,连头也不敢抬。
走过几间房,她也没仔细看,只是垂眼盯着叶芩军靴上面的膝弯琢磨,他现在走得这样顺,前面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叶芩回头问她,声音沉沉地响在她耳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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