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块的清明,倒映出她脱了形的脸。仔细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猫儿一样的浅褐色,叶芩那双凌厉又淡漠的眼,原是随了她。
“苏倾,是吧?”六姨太太望着镜子,忽地道,“你会梳头?”
苏倾把桌上缺了半块的梳子拿起来,帮她把盘起来的头发拆开,“是要重新盘发?”
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她的头发干枯发黄,缠成一团,六姨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习惯性地抖着:“不梳这个。编辫子,会吗?”
苏倾怔了一下,一根辫子,是没出嫁的乡下少女的发型。
苏倾捋着她枯草似的头发,六姨太太长久地默着,忽然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美。”
她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可我,骨头太软。”
她轻柔摩挲着手里的烟杆,好像在抚摸情人:“对,要是不软,怎么给它缠了一辈子?”
她的头发经不起拉扯,一把把地落在苏倾手背上,苏倾急得背上生汗,还是难以拧成一股。
“编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苏倾发觉她的眼睛变得那样的亮,原来是含了一点泪。她说:“编不了,那就算了。”
她极慢地打了个哈欠。抽烟的人,总是爱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泪便多了,盈盈地悬在眼里,让人错觉这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又有了神。
她缥缈地笑着:“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生出一个骨头这样硬的儿子。”
话音未落,她手一松,烟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苏倾一惊,想去替她捡,不知那烟杆什么材料做的,竟已断成两截了。
门也同时让人“咣当”一声推开,仿佛有一阵凌厉的风卷进来,苏倾的手腕让人一抓一带,手上的梳子也跟着滚在地上。
叶芩将她拉到背后,漠然望着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给你梳头用的吗?”
六姨太太不说话,她还直直地看着镜子,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疑惑里。
叶芩不待她回答,抓着苏倾的手下楼去,六姨太太这才启唇,镜子里,蜿蜒的泪从脸上慢慢地落下来,落在妆台上,砸开一朵尘埃。
“好好过吧。”
苏倾听见了,不由回头去,可层层帐幔把她的视线封住了。
前面,叶芩拉着她走,浑身落在光里,背影那样有力,大约赶来得急,背上湿了一小块,透了衬衣。
到了二楼,他才回过头来,一把将她抵到墙上。
背后是一副油画的金属画框,硌得她皱了一下眉,他即刻注意到了,抓着她往平整的地方挪了挪。
他容色冷淡,眉宇里已有厉色:“谁叫你你都去?”
骤然伸出手指,捏住她左边耳垂惩罚地揉了两下:“耳根子这么软的?”
登时揉得苏倾脸都红了:“我下次同你说过再去。”
叶芩一见她那模样,一声不吭地摸出烟来,侧过身对着窗口点,逆着光的侧脸像刀雕刻出的:“没下次了。”
苏倾半天不应声,叶芩扭过来,却见她垂着头,正盯着他手里那个滚轮式打火机看。
他把火机抬起来,咔哒点了一下,不经意地睨着她的神情:“喜欢这个?”
苏倾没说话,可她那双希冀的眼睛骗不了人,他手掌一伸,火机递到她面前:“拿去。”
苏倾只巴巴看着,不敢接,叶芩把烟掐了,拉开她的手给她放手心上,忽地心里一动,低声说:“你玩一个给我看看?”
苏倾刚才看他怎么用,学得极快,指头转着那齿轮,啪嗒一下火焰升起来。天太亮,只有那点蓝焰看得清楚,剩下的,全化作两抹跳动的光,映到了她黑色的沉静的眼睛里。
叶芩想到他要干什么了,弯下背把烟凑上去,表情松动开来,头一次觉得她给的火像是鸦·片叶子,他就是那急不可耐的瘾君子。
可吸进肺里,仍觉得不是滋味,他飞快地掐了,俯身吻上她的唇,苏倾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克制自己,只留恋地碰了一碰就离开,手指点点让她紧捏在手里的火机,垂眸道:“往后不抽了,你管着。”
苏倾得了个金属火机,紧紧握在手里,眼睛里既有天真的孩子气,又有勾人的迷蒙。
“好。”
二丫是晚上搬来的。贾三帮她把行李抬上楼,她第一次住这样豪华的房间,不由得惊呆了。
苏倾进屋的时候,她正紧紧抱着一个女仆,把头靠在人家怀里。苏倾忙道:“二丫,快松开。”
二丫好似在女仆怀里深深吸一口气,比划着自己的腰叹息:“原来大家都不是一个桶。”
女仆们都年轻,让她逗得咯咯笑起来,怕惹恼了客人,纷纷捂着嘴下楼去了。
苏倾弯腰给她把床铺好:“搬了一天累了吧,早些休息。”
一扭头,二丫还站在原地笑呵呵地看她:“你真好看。”
苏倾一怔,旋即笑起来,伸手帮她换衣服的时候,二丫说:“你弟弟的房子给人烧了。”
苏倾的动作停了一下:“什么?”
二丫慢吞吞地捂住嘴:“噢,我忘了,方才那叔叔不许我说。”
二丫一直觉得自己小,见男人就喊叔叔,苏倾想,她指的大约是贾三。
“苏煜吗。”她如今听这名字,都有些陌生了,“他怎么了?”
“房子烧了,他和他妈住在牲口棚里,还跟狗抢窝。”二丫迟疑了一下,嘟囔:“他和他妈把你赶出去了,你才到我家来,是不是?他们真笨,不让神仙住在家里,给我捡着了,所以他们没房子,我有大房子,神仙好公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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