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里都是水,你不给一点儿,该把藤吸干了。”
他听后一笑,取剪子剪了两串,一颗一颗仔细清洗干净了,请她尝尝味道。
颂银连皮都没剥,整个扔进了嘴里,有点酸,但更多的是甜。这种葡萄个头不大,青皮底下带点殷红,一个一个大概只有朝珠上的佛肩那么大。她一面吃着,一面听他说:“我种过不少果树,只有葡萄树最爱喝水。人家是一碗一碗的喝,它是一池一池的喝。养葡萄有诀窍,架老藤的时候、抽条的时候,要给它喂饱,等结果子了就不能够了,喂得太多果子会涨开,就坏了。所以果期里不是不给喝,是要少喝,这样结出来的葡萄好,虫果也少。”
她听他讲葡萄经,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没有慌张失措的时候。她记得容实说过以前的事儿,说侍卫们割了太监的风筝线,陆润曾经隔墙和他们打过一回嘴仗,现在看他脾气这么温和,很难想像当时发起火来是什么样。
年少意气,头上能长角,人大了,心思却重了,渐渐也就变了。不过她来,他似乎很高兴,从养葡萄到玩野蜂,说了好些小时候的趣事。到最后终于意识到了,尴尬道:“你来了这半天,我光顾着和你闲聊了。佟大人找我有事儿吗?”
颂银正了下神色说是,“我原觉得不太好开口的,可既然来了,事情也迫在眉睫,实在耽搁不起……昨天广储司盘库你也在,除了装箱的那四百多两黄金,其余的并未找回。明天该具本了,可内务府翻遍了上谕档和赏赉记档,无论如何账务都合不上。我如今脑子里一团乱麻,接下去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和我阿玛商议了,打算自己想法子凑凑,把亏空给填上,可叫我阿玛好一顿训斥。我阿玛的意思是据实回禀皇上,动用慎刑司,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自然也是赞同的,毕竟少了这么一大笔,不是个小数目。可我又担心,主子跟前怎么交代。我自己是不要紧的,就算处置我,罢了我的官,我无话可说。但佟家执掌内务府这么多年,实在丢不起这脸。”
他静静听了半晌,“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别的地方缺了短了,账面上可以掩过去,唯有这广储司,开一回库得惊动不少人,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窟窿,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要说监守自盗,不太可能,有封条,钥匙也不止一把,人进不去。”他抬眼看她,略顿了顿道,“除非是在开库放赏的时候有人串通一气私自带出来了,且必是内务府的人,如果查不出,将来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颂银点头说是,“已经拿了上月当值的佐领问话,统共开库三次,三次中有些什么人,都要带出来盘问。我倒是不愁找不出去向,只是需要时间。所以来找你,想托你替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待我挺过这个难关,一定好好酬谢你。”
他起先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听到最后一句却皱了眉头,“司礼监在内务府辖下,过去两年咱们接触虽不多,交情还是有一点了,谈什么别谈酬谢,万事一旦和钱财沾边,干净也变得不干净了。你要我为你求情,不过一句话的事,用不着这么客气。好话我自然替你说,可万岁爷听不听,我不敢担保,得看你的运气。”
有他这句她基本已经放心了,既然他和皇帝关系匪浅,稍稍言一声好,就够他们受用不尽的了。为了更好的促成这件事,她有意添了句,“这事于理来说没有什么私情可徇,但万岁爷网开一面,对佟家是莫大的恩惠,日后我和阿玛必定赴汤蹈火为主子效命。”
皇帝等的也许就是这一句,用人之术在于恩威并施,单只靠做媒拉拢,毕竟不得长久。如果这桩事上有容人的雅量,还愁佟家不对他忠心么?颂银想到了这一层,陆润也一定会把这话带到,接下来她只要和阿玛一心,将那个做手脚的人揪出来,悄悄让事态平息,一场风波就能压下来了。
至于对陆润的感激,倒真是千言万语难表达的,她讪讪向他道谢,“一切有劳陆总管,司礼监和内务府本是一家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这份恩惠我记在心上了。”
他温吞一笑,“佟大人太客气了,人人都有走窄的时候,谁能担保一辈子顺风顺水?今天我帮了你,他日我遇着沟坎,佟大人自然也帮我。人情存着虽不生利息,但却比钱有用,所以我不看重钱,只看重人心。”
这明媚的夏日里,他就像一道清泉似的,太难得了。颂银终于松了口气,“那我就据实上奏,万岁爷能赦是我们的造化,要是不能,也是咱们的命数,怨自己不周全,埋下了祸根。”她站起来,抻了抻袍子拱手,“今儿来这里不虚此行,谢谢您的茶和葡萄,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有事儿咱们养心殿再叙。”
他让她稍等,举着剪子又剪了五六串葡萄,放在托盘里让她带回去,“请你阿玛也尝尝,我这儿不来人,结的果子除了进献万岁爷,没别的去处。”
这习惯倒和她额涅很像,满人重礼节,喜欢互通有无。秋后没什么要紧事了,成天盯着院子里的果树发呆,等着成熟,好摘了给亲戚朋友送去。有些小心眼儿的,别人家有几棵果树门儿清,什么时候什么果子能吃了都知道,不给他送一点儿来,他心里还记恨你。
就这么的,颂银盆满钵满地捧着一盘葡萄往回走,拐弯进夹道,刚到门上迎头遇见了慈宁宫派人来,扫袖打千儿说:“奴才奉了老佛爷口谕,请小佟总管上慈宁宫一趟,老佛爷有话吩咐。”
她忙领命,来不及和阿玛说什么了,把盘儿交给苏拉,整了衣冠就跟着进了花园夹道。边走心里边打鼓,不知道太后找她有什么事儿。这时候传她真不巧,想必广储司的消息传到慈宁宫了,不是为了调唆,就是有意放恩典。
她自己留着神,告诫自己嘴上把门,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也不能诉苦,不能哀求,要像旗杆儿似的,任凭风吹雨打屹立不倒。进慈宁门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上了中路就看见太后坐在南窗下,大玻璃反着光,人与影重叠,有点模糊,但那身形她熟悉。
她进殿里,蹲福请安,手绢高高地撩了起来。太后叫起喀,打量了她一眼,笑着说:“总算换了袍子,我瞧瞧,还是这样的好。以往穿着曳撒,分不清男女,这会子穿了褂子,才有女孩儿样。”转头叫宫女,“把我那点翠扁方拿来,赏了小佟大人。过阵子天凉了,阖宫换冬衣,这扁方就用得上了。”
颂银托着那根精美的扁方一头雾水,宫里是有这个规矩的,换袍子的时候后妃们头上的首饰也得换,夏用翠玉、冬用赤金,不能胡乱混淆。可太后无缘无故的赏她,这叫她惶恐,东西好拿,万一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令儿,这可怎么好?
她呵了呵腰,“谢老佛爷赏,奴才无功受禄,有愧于老佛爷厚爱。”
“怎么无功?你功绩大了。”太后连语调都透着欢愉,无比欣慰地表示,“你六爷今儿来见我,和我说起娶福晋的事儿了,我听了真是高兴。他今年二十四,按说满十八就该成家的,那时候一提起,他就冤家对头似的,死活不愿意,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想法。前儿说办堂会,家里没人主持,请了你去。你是个好的,劝着主子成家立室,他也愿意听。我琢磨着,不能拖延,要快点儿办成,免得他又变卦。他说你和他提了恭泰和尚琇家的闺女,问我人怎么样,我传来瞧了瞧,都是品貌端正、知书达理的孩子,门户也不低,配他不算辱没了他。”
颂银没想到是为这事,这两天她忙六库,忙得脑子都快炸了,完全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本以为太后是冲着广储司的亏空来的,没想到竟是她多虑了。她心里一松快,脸上的愁云惨雾也消弭殆尽了,总觉得豫亲王一娶亲,且要忙他的新娘子呢,肯定没空来找她的茬,她和容实就能有一段轻松相处的时光,想起来就很振奋人心,因此格外卖力。
“二月里选秀的时候我就留意她们了,那一批秀女里就数她俩拔尖,没成想最后晋不了位,怪可惜的。这会儿六爷物色人,我立时就想起她们来了。老佛爷瞧合不合心意,要是合适,越性儿两个一道聘了,福晋有了,侧福晋也有了,岂不两全吗?”
太后笑着说对,“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可瞧他三心二意的,嘴上虽说要娶,其实还是可有可无。”
“那不成呀。”颂银十分为主子着想,“六爷年纪到了,我瞧其他几位王爷,府里妻妾两张八仙桌都坐不下,只有咱们六爷,到如今还没有一儿半女。奴才劝导,六爷未必愿意听我的,还是要老佛爷开解他。或是旨意一下,聘了也就聘了。不拘怎么,先往府里填了人要紧,老佛爷说呢?”
太后被她撺掇得连连点头,“说得是,什么事儿都能放一放,开枝散叶不能含糊。既然他自己不当回事,我就替他操操心,回头请万岁爷的示下,他那头没什么说法,我这里就下懿旨了。”
颂银心花怒放,“回头六爷娶亲,内务府必定也要张罗的,老佛爷一声令下,奴才随传随到。”
太后嗯了声,脸上笑着,看她的眼神却起了变化,“我瞧你高兴得很,这么为主子尽心,真是个好奴才。可你六爷刚才和我说了另一番话,把我弄糊涂了。”一面说着,一面顿下来细打量她,“颂银,你六爷瞧上你了,你知不知道?”
托着扁方的手颤了颤,她惶然抬起眼来,结结巴巴说:“六……六爷和我说过两回,我全……全当他打趣呢。老佛爷,奴才绝没有这样的心思,我是个包衣,且又在内务府供职,和王爷万万不相配。我想六爷是一时兴起,和奴才开玩笑,请老佛爷明鉴。”
太后眯着眼一笑,“你别怕,这有什么的,主子瞧上是好事儿,没什么可臊的。既然他和你说过,你心里定然有数,可就凭你这股子不偏不倚的心气儿,我就觉得你是个能堪重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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