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家的一众女孩儿谈及京城内的王公子孙时,自然也会提到他。她们说他风流放荡,说他心狠手辣,说他虽然身份贵重,相貌俊美,然绝非良人,若是如同先头的王妃一般不为他所喜,保不齐也要死于非命。她们不厌其烦地向同伴打听谁家兄弟上一回见着他时的细枝末节,翻来覆去说着他的坏话,每提及到他的名字时,却无一例外地都会面飞红霞,目光熠熠。她心内极其厌恶旁人提及他,不愿他被人这般议论,却又回回都竖着耳朵凝神细听,生恐漏过关于他的每一件小事。
如此期许了许多年,耽误了许多年,叫父母忧心了许多年。直到二十岁头上,这绮梦一朝得以成真,心内的得意与喜悦无法描述,难以言喻。喜悦到听人传说他亲口说出赵家小姐非弱质女流,甚合他的心意时,几乎要飞了天,连走路都像是在腾云驾雾;人在旁边说话时,听着很远,又像是很近,总也听不清,记不住。
然而千算万算,却忘记了世上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一说。起先想着若是能时常看到他便好了,后又想,若是能嫁与他,此生便再无憾事了。及至真的嫁了他,发觉他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便又想要他的心。
心机费尽,却弄巧成拙,惹出了乱子,招致了祸端,最终演变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连最为亲近的奶娘都赔了进去。
皇帝本对他有些忌惮,重用他,却又处处提防着他。他与她,与赵家,与不知那个到底是真是假的褚家小姐,将来也不知能落个什么下场。
怀玉临走前对她冷笑复冷笑:“你知道就好。至于你今后能否留得一条命在,能否一辈子跟着我侯某人……一切看你父兄如何行事罢。”言罢,再不看她一眼,出门扬长而去。
怀玉再来青柳胡同时,还是带了一堆的随从张扬而来。青叶也是不管不顾,拎着裙裾,扶着发髻,一口气奔到胡同口去迎他。夏西南跟在她后头叫:“姑娘慢些儿!当心摔跤——”
自青叶上回被文海强行带入宫后,夏西南便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内侍常驻于青柳胡同了。便是东升及东风等人也时常到青柳胡同过来转上一转,大约怀玉还是不放心,便叫这许多人来盯着她及这胡同了。
而院子还是那般大,忽然间多了两个人出来,兼之夏西南嘴碎,啰嗦如妇人,叽叽喳喳的,比先前热闹了许多。每日里这几个人盯着她,动辄劝说她一句“姑娘不可如何如何,须得如何如何”,青叶却丝毫不觉得烦,反而高兴得很。想想如今身边有了这么多人,这一辈子都不必再过冷清寂寞的日子,便是半夜里都会笑醒。
且说夏西南一路喊,青叶一路奔。怀玉见她从胡同里奔出来,便也从马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丢与身后的随从,三两步上前,牵住她的手,拖着她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去。因为后面有一堆人跟着,青叶害羞,遂挣脱他的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前一后往回走。他步子太大,她跟不上,他便驻足等她,待她垂着头走过来了,他冷不丁地俯身去亲了一下她的后颈。
茶馆的伙计又被马蹄声震出来看热闹,跑到胡同口,看到的恰好是侯姑娘她表叔低头亲他表侄女儿后脑勺时的情形,侯姑娘吃吃小声笑,其后伸手去锤她表叔,锤着锤着,竟被她表叔拉住了小手,揽住了香肩,她竟然趁势将头稍稍歪向她表叔胸膛前去了。
这伙计瞠目结舌,唬得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尖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叫:“侯姑娘!侯姑娘!你嫁人了不曾?你不是还没嫁人么?”
侯姑娘表叔回身,瞥他一眼,神色冷然,似乎有些不快。他那手,却依旧搭在侯姑娘的香肩上。这般大胆凶悍,莫非真是马匪?看着不像呀?
侯姑娘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要今年便要嫁人啦!”伸一根手指头,亲昵地指了指身畔的表叔,“我要嫁给他啦——”
伙计又叫:“这、这不是你表叔么!?”
侯姑娘便笑:“是啊,我喜欢我表叔啊,所以才要嫁给他啊。”
怀玉一手拖着青叶,一手赶紧去摸鼻子,怕又淌鼻血。都怪这混账婆娘。
还好没淌,看来并没有变成沙鼻子。万幸万幸。
怀玉与青叶拉拉扯扯地已走到胡同深处去了,那伙计还跟在后面喊着问:“你表叔……你表叔他是谁呀!是做什么的呀——”
青叶便扭头与他对着喊:“我也不知道——”
转眼被怀玉弹了一下额头,她便嬉笑道:“当真不知道。你今日办这个差,明日办那个差。今日去行军打仗,明日又带人烧火煮粥,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怀玉便也忍不住笑:“你三表叔这阵子成了闲人一个,明日还要带人去皇陵修房屋。因年后的几场大雪,那里压倒了几间房屋,只怕要在那里呆上一阵子了。”
皇帝昨日又把他召进宫里,对他说,老三呀,你前些日子去赈灾辛苦了,皇陵清净,你过两日便动身去那里静静心,养养身,陪陪太子及列祖列宗,顺带着把几间被雪压塌的房屋也给修了。这些日子我头疼心也疼,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蹦跶了,免得我好不了。哦对了,听说近来皇陵有虎狼出没,我点三百亲卫随你前去,也好护你周全。
怀玉便笑,说爹爹你老人家太心疼儿子我了,这清闲又自在的日子对儿子我来说真是梦寐以求,陪大哥陪先祖缮修房屋这等样要紧的差事,舍我其谁?
青叶咬着嘴唇问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怀玉想了一想,道:“不出一个月便能回来了。”
青叶略觉不安:“要这么久?”
怀玉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问:“怎么?舍不得我?放心,过一阵子便去褚府迎娶你。”扭头望了望皇宫所在的正东方,轻轻地笑了一笑,道,“褚翁这两日病着,告了病在家静养,待他好了,便来接你去褚府。”
青叶倒吃了一惊:“褚府还要去?”
怀玉反问她:“你是他的女儿,出嫁时不应该在他家么?”
因着日头好,怀玉便带着青叶拖了藤椅在院中的桃花树下晒太阳,青叶吃着零嘴儿,缠着怀玉吹笛子给她听,不一时,便听得眼泪婆娑,抽抽搭搭地哭。云娘在旁看见,不由得笑说:“这傻孩子,可不是自寻烦恼?”
怀玉也笑问:“还想家?”
青叶摇摇头,抽抽鼻子:“是好听,不是想家。即便想家,今后也只想青柳胡同的家,人也只想你一个。”抱住怀玉的一条胳膊,满足地叹口气,“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每日里坐在你身旁,听你在桃花树下为我吹笛子。”
怀玉看天天也蓝,看水水也绿,被风吹落的片片桃花瓣就化作他怒放的心花,身子随着春风在半空中飘荡许久,慢慢回了神,伸手便去弹她的额头:“傻小叶子,你在,我也在,为何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
☆、第109章 侯小叶子(四十六)
春日到了,万物众生自然就要荡漾,譬如胡同口那□□的猫,譬如迎风招展的吐絮柳条,譬如那灼灼桃花,譬如他自己。但这回荡得有些狠了,一句话才说完,又淌了两行鼻血下来。但都怪面前这混账婆娘,看他淌鼻血,竟然还没心没肺地吃吃发笑。
旁边有人慌忙送手巾子过来,抬头一看,是夏西南。一二日未见,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发了一粒面疮出来,面疮大而圆,色暗红,把他透露着惊慌与诧异的一张小白脸衬得甚是俊俏动人。
青叶等怀玉的鼻子止住血,也笑得累了,把头枕在他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陛下与贵妃娘娘看着倒也恩爱。咱们到年纪那么大的时候还能那样恩爱就好了。”
怀玉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一声,问她:“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他们恩爱的?”
青叶不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他们恩爱得很。”
怀玉一哂:“……不过是一对怨偶罢了。母亲爱着陛下不假,虽然她几个兄弟,我的几个舅舅都是为陛下亲手所杀;她也无时无刻地不在抱怨,说陛下的种种不好,但我晓得,母亲心里还是爱他,也正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会处处在意,陛下自然也晓得这些,但他此生所爱之人乃是先皇后、太子与二哥的生母一人而已。大约是觉着对母亲有亏欠,在细枝末节上便也不大与母亲计较……先皇后薨逝,陛下的心便也跟着去了,自那以后沉迷于扶乩炼丹修道……这也是陛下这一辈子仅得了三个儿子,我侯家仅有三兄弟的缘故。”
见青叶沉思,于是笑道:“傻小叶子,咱们两个是谁?又是什么情分?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哪,任谁也比不上的。即便到了年老之时,你还是我的小叶子,我自然还会时常吹笛子给你听的。”
春风拂来,许多桃花瓣自树上翻飞而下,落在二人的头上肩上,青叶坐在树下,倚在他身旁,弯起眼睛轻轻地笑。怀玉伸手去拂她肩上的花瓣,春风带起她的几缕发丝,发丝缠绕在他的手上腕上,他便有些舍不得缩回手了,微微笑道:“从前,我听母亲总是在抱怨陛下,因此心里有些恨他,恨不得事事与他作对,被他打时并不觉得害怕难过,反而快意得很……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心里却多多少少的有些明白他了。爱与不爱,乃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任谁也无力左右,也无法强求的。”
青叶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动,眼圈也红了一红,不顾云娘及夏西南等人都在不远处说话做事,抬头就亲上了他的眉心与嘴唇,一面亲吻,一面低声道:“我明白,我明白。”
三月十九日,怀玉动身去皇陵修房屋,陪祖先,过起了清闲自在的日子,他二哥怀成却忙的焦头烂额。
年前年后有各番邦小国络绎而来,来一拨走一拨,走一拨又来一拨。这些使团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来了之后要安排吃喝,要拨地方住,短则住上十天半月,长则住上三五个月。其中有一小国,名曰夜郎,这夜郎国的国主年老,住着住着竟然就一命归西了。这且不算,这国主死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说钦慕中原繁华,死后也要将骨灰撒在这中原大地上。如此,怀成还要去主持葬礼,派人帮着撒骨灰。
年后太子驾薨,怀成为此又忙了许多日子。忙虽忙,却有拨开乌云见日月之感,因此并不觉得累。一句话,二皇子怀成他觉着,自己的日子终于有奔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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