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知道嘉禾是在开玩笑,他也还是认认真真的辩解:“臣不是。”
嘉禾挑眉,“你倒还委屈上了——不过也是,”她颇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皇帝不是什么好差使,为了这个位子豁出性命,不值得。”
“陛下当三年的皇帝,却仍然不喜欢这个位子。”苏徽用的是陈述语句,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是他看向嘉禾的眼眸中满是好奇,好奇这三年来嘉禾的经历。
“朕登基的时候,京中死了两百一十一名官僚。”在苏徽的刻意引导下,嘉禾说起了过去的旧事,“这些还只是死去的官吏,不包括他们的亲眷族人。”
她拿起琉璃盘上的瓜果摆弄了起来,“先帝驾崩时没有后嗣,朕被迎立为帝,当时天下震动,世人都不接受我朝竟然出了一个女皇帝。朕的母亲据说是用兵马挟持了内阁诸臣,才迫使他们同意。可饶是如此,几乎朝中大半的官僚都反对此事,他们跪在午门前伏阙,痛哭先帝。”
她将一只蜜桃放在了桌案中央,蜜桃旁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樱桃——这样的举动透着孩子气,可她的神情凝肃,让人不敢再说话,“朕当时站在角楼上偷偷往下望,看见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全是人,朕是真的被吓坏了。朕从小规矩听话,自认为从未做错过什么大事,十三岁那年陡然碰上那么多对朕满怀恶意之人,一连数日都寝食难安。然后——”她忽然抄起桌上镇纸,对着那一堆光润的樱桃拍了下去,霎时间桌上溅满了鲜红的汁液。
原本她用樱桃拟作朝臣的举动还颇有些滑稽可笑,这一下之后,苏徽看着满桌的糜烂的红色,心惊肉跳。
“先是廷杖,母亲下令让锦衣卫将那些伏阙痛哭的朝臣拖了下去,如果不服朕,便打到死为止。再然后,太后给大批对朕皇位有危险的臣子都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将他们或是族灭,或是阖家流放……大约,死了数万人吧。”
她平静的说起这些往事,平静的就像是在背诵经文的老道士。
对于一个长于和平年代的孩子来说,短时间内见到那样多的死亡,所遭受的精神冲击绝不会小。难怪会性情大变。
“对了,你的兄长云乔,也是死在那个时候。”
苏徽没有再说话,他经历了白鹭观的那场屠杀,而白鹭观中的惨烈情形像是神话中描述的地狱,可那不过是长业末年皇权更迭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已。
“死了很多人,绝大部分都是朕的母亲杀的,可朕,不能怨恨她。这份罪孽,朕得与她一起担着。朕那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让朕坐上皇座,明明只要退一步,就不会死那么多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朕与太后的关系闹得很僵,太后便罚朕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
“然后呢?”
嘉禾拿着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间的樱桃汁液,她不回答苏徽的话,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太庙附近有一口池塘,多年无人打理,快干涸了。塘内污泥淤积,朕路过那里的时候,看见水面上不断有气泡浮起。那是池中所剩不多的鱼类在拼了命的挣扎。”
苏徽低头沉思着嘉禾这番话的涵义。
快要干涸的池塘……淤泥深处想必已经堆着不少鱼类的尸骨了,只有足够强壮的鱼还能浮上水面求生。
如果将这个世道比作充满了淤泥的大池塘,那么嘉禾就是少数能浮到水面上的鱼。相比起这个时代一生都背负着三从四德的女人,相比起那些不能识字、不可抛头露面、终生不得自由的女人来说,她反倒是幸运的。
这份幸运自然是要付出代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承受这份代价。
“不说这些了。”嘉禾也意识到自己同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小女官透露的太多了。
也许真的是以为云微太像云乔了,容貌相似,那种让她心安的气质也相似。
曾几何时她面对着云乔时,总觉得她无论到哪里,云乔都会跟在她身后,而现在云微给她的是类似的感觉。
她就像是一个跋涉在深夜的旅人,走着走着,忽然遇到了同样提灯夜行的人。于是漫长的旅途忽然就不再孤单。
也许,这个人能成为她的同伴?她心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她就是无端的感觉,云微能够理解她。
但是身为皇帝,她不可以放任自己将那份信任轻易交出去,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对苏徽道:“行了,你告诉朕,武英殿试后的闹出来的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差点忘了,她还得亲自审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有机会再穿插一下嘉禾十三岁到十六岁的经历现在她是不会和小苏透露太多的
第67章 、
苏徽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将武英殿外发生的事情全数说给了嘉禾听。他是搞史学工作的,最注重客观理智,在复述这件事情的时间他站在了极为公正的态度,说完之后还不忘自我反省,“士子意图行贿有错,可臣当时也的确不该与他们攀谈,在被那位林姓公子诘问的时候,若是能快些将事情原委陈述清楚,也就不至于闹得这么大了。”
嘉禾听后倒是不急于表态。
她不敢完全信任苏徽,可如果苏徽所说的句句属实,那他还真是不走运。这桩事情原本很简单——有一群愣头愣脑的士子,想要贿赂皇帝跟前的近臣,被近臣回绝,行贿不了了之,可问题是行贿的地点选的不好,就在武英殿外的偏僻角落,他们又碰上了林毓这样爱煽风点火的人将事情闹大了,最后一行人居然浩浩荡荡的杀到了乾清宫来。
“是谁主动提议要来乾清宫找朕主持公道的?”
“昆子熙的重孙。”苏徽回答道。
“哦,是他呀。”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嘉禾紧绷的眉目柔和了些许。
三年前嘉禾是见过昆山玉的,这人算是她的旧识。
而且苏徽怀疑长业二十年末至今,他不在的这锻时间里,嘉禾与昆山玉应当还有接触,否则嘉禾不会露出那样了然的神情。
“你果真没有受贿的意图?”嘉禾用一种闲适的语调问道。
她的表现并不严厉,两人之间的对答就仿若往日里的谈天一样随意,苏徽本该松一口气,但此刻却莫名的不快。
“臣愿向神明起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利于陛下的事情。”他是无神主义者,这时却也被逼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嘉禾这一生笃信佛道,只希望如此可以打动她。
“那你为何不在收到贿赂之后当即呵斥这些人?为何不转身就走以示决心?为何不在林毓指责你的时候反唇相讥?”嘉禾一连抛出大串的问题,但并不咄咄逼人。
苏徽有种捂脸的冲动,他总不能说,他是因为好奇吧……
好奇端和三年翰林试的作弊现象、好奇那几个行贿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在历史上有没有留下什么事迹。
“罢了,朕知道为什么。”嘉禾瞧他这幅为难的模样,笑了笑,“姑娘家没见过大世面,被吓坏了是不是?”
不,他不是姑娘家,他也不是被吓坏了……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顺着嘉禾的话点头。
少年帝王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温情。苏徽也分不清这份温情究竟是她伪作出来的,还是……
也许这眼神是真的吧。苏徽心想,毕竟她也曾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也有过在在众目睽睽之下惶恐局促的过往。她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吧。
十六岁的嘉禾比起十三岁的她要冷漠了许多,唯有方才那一笑时,眸中有过往的温度。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邻,好几位难缠的阁臣今日都在文华殿中办事,只怕听到了不小的动静。何况数十人一起向乾清宫赶来,那场面朕想想都觉得壮观。原本就有不少大臣反对这一次的比试,这下他们更好借题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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