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所以阻拦陛下,是因为臣不忍看陛下手染鲜血。”风声游荡,铜铎清鸣,昆山玉的声音也一同响起,不疾不徐,音色醇厚而苍凉。
“你真是说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笑的笑话。做皇帝的,只要不是年幼登基又冲龄早逝的倒霉傀儡,谁的手是干净的呢?别忘了端和十一年朕造下的杀孽。”
“臣终归还是不想让陛下留下太多的骂名。”昆山玉苦笑,“您只拿自己当皇帝,可臣会忍不住拿您当女孩看,这世上的姑娘家多是清清白白而又美好纯澈的,像是月下檐上的雪、晨露未晞的花。”
“那是因为你口中清白的姑娘家多半是被锁在了闺阁之中,失去了自由为代价,换来了严密的保护。不接触权、钱、利,自然可以与风花雪月为伍。但昆山玉,若是让你们男子去这样的生活,会愿意吗?干净、美好、无辜,只是永生永世命不由己罢了。”嘉禾冷笑连连。
“你口口声声说不忍我染上杀孽,可你也清楚,这些人非死不可。我也不是要将这个国家所有的栋梁之才全部除去,我只是要铲除那些结党营私,妨碍皇权的老东西。我登基时年仅十三,至被废之时二十有五,他们从未正式还政于我。一个被夺去了权力的皇帝,就如同瘸腿的旅人,你怎能指望一个瘸子在沼泽地里走多远?可这个国家若是不由我这个瘸子做主,又该由谁呢?你的曾祖父活着的时候,大小事务皆归于他之手中,我能放心,可是他死之后,权力四分五裂,拉着马车的马匹朝着东南西北的方向狂奔,马车非但寸步难行,还会有崩毁的危险。而此时豺狼迫近,眼看就要追上,你说,我是不是该动手杀了几匹马?”
昆山玉沉默的站着。
嘉禾嘲弄:“这便是你与游舟的不同了,游舟会为我杀人,而你,永远都要顾虑许多。”
“豺狼迫近,再愚钝的马儿也会齐心协力的往前狂奔尽可能的远离豺狼,您若是将拉车的马杀得只剩下一两匹,它们是没有办法拖着沉重的马车跑过豺狼的。何况您不确定,哪一匹是驽马,哪匹是良驹。”
“所以我应该耐着性子,慢慢挑选、慢慢驯马?可你看看,我还有这个时间么?”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颓然之色更为明显,“罢了,这时间我没有,可你有。昆山玉,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有大造化。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好生打磨便是华美的玉。可惜,我不是磨玉人。”
她是女子,女子做皇帝,比起男子更难了千千万万辈,若说那些年幼便被送上帝座的小皇帝是少了腿的瘸子,那她便是瘸子外加哑巴、瞎子,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别说跌跌撞撞的往前,她能爬着走就算不错了。
十二年前她成为皇帝的时候,就悲观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母亲告诉她,长姊会是她的拐杖和眼睛,可是,长姊自己的路,也走得并不稳呢。
小时候嘉禾见过长姊骑马打猎的样子,那时候她以为长姊会成为大将军,长大后才知道,女人是不能成为将军的。
她们姊妹俩都是走上了一条世俗认定她们不该走的道路,命运说不定也会是一样。她会被废,那么荣靖呢?
在端和十一年的时候,嘉禾已经感受到了风雨将至的兆头。她不打算杀荣靖,可是朝中有无数双手推着她去屠戮自己的手足。她在最后关头死死控制住了局面,只流放了杜榛,而将荣靖放归金陵——这是她能给长姊最好的结局。
女人是不该去触碰权力的。在历经了十二年的皇帝生涯之后,她无奈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艘小船漂浮在海上,总有一天会被巨浪吞噬,这是无论划桨的人多么有力,信心多么坚决,也抗拒不了命运。
所以,她希望她的长姊余生再不要回到京师,就这样安然的老死南方。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对外宣称你背叛了我么?”
“知道,陛下想要保全我。”
“璞玉不该碎在我的手上,就算我没有琢玉的本事,但别的人会有。我在我被废的时候,猜到了李世安一定会南下。我过去没来得及杀了他,你可以杀他,我相信你。”
“至于甄别劣马、良驹,这样的事情也交给你了。虽然我不认为你能够做到。”嘉禾又笑,散漫、讥诮,“每一个王朝在被开创之初,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弊病,需要后继者相应的调整。调整的好,这个王朝绵延百年,调整不好,二世即败。所以开国君主的继任者,一点也不必先辈担子轻。只可惜我的肩膀,承担不了天下的重量。”
“……臣有件事想要询问。”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昆山玉又一次开口。
“说。”
“曾祖父死前,交待了什么?”
“哦,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他看出了我的孱弱,希望你能帮我,或者说,分享我的权力。女人嘛,总得有个丈夫的。有了夫家的帮衬,才不至于被欺负——这是他的意思。”
“您拒绝了?”
“是的。”
“那么现在呢?现在您也拒绝吗?”
“是的,我拒绝。”她残忍而又温柔的笑,“我只想一个人死去。”
“我累了,他说得对,我不适合做皇帝。我登基的时候,就没有做好君临的准备,之后数十年,不过是在莽撞的摸索。我不知道真正的皇帝是什么样子,我治理不好国家,我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争夺这个位子,因为称帝的十二年,我每一天过的无比辛苦。现在,我累了。”
昆家年轻人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荣靖拔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家兄,已经前去乾清宫了。”年轻人笼着双手,“这一条路,也是宁康自己的选择。”
“我杀了你!”
“荣靖长主还是留在力气去杀李世安吧。毕竟这天下,还是你周家的天下。只要您能够杀了李世安,造反的罪责可以一笔勾销。您还是公主。女人做皇帝本来就是个错误,这个错误,该纠正了。”
谁做君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片山河太平。
帐外风声依旧呼啸,炮火声还是那样的清晰,无数人死去,无数人前赴后继。荣靖松开了剑,头一次在人前捂住脸嚎啕大哭。
而与此同时,苏徽正在赶往乾清宫的路上。
他猜到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办法认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许嘉禾会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末路,可苏徽不这样认为。
他想告诉她,她的性别没有任何错,她的死阻止不了野心家祸乱江山,她眼下的选择是逃避不是牺牲。
他一脚踏进乾清宫,看见她从昆山玉手中,接过了一杯酒。
第143章 、一
苏徽记得自己在最后关头来到了乾清宫门口。他的伤情不容他快步飞奔,还是靠着那几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宦官背着他,他才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门外守着重重卫兵,这些人都对殿内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而殿内只有昆山玉与嘉禾。
苏徽闯进殿内时,正好看见了昆山玉将酒杯递给嘉禾的那一刻。他清楚的知道嘉禾死于这个时代宫廷的鸩毒,自然不会天真的意味那杯酒中没有任何危险的物质,于是他下意识的想要阻拦。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了,总之嘉禾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在这个时候,苏徽想要救她的心理其实还不是那么的强烈,他会冲过来只是因为不想她死,可她真的死了,苏徽一时间倒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感觉。他似乎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
然后记忆在此中断。
听说人在悲痛到极致的时候,大脑为了保护那个人,会淡化对悲伤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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