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荒唐啊,这些有着大好前程的男儿,争斗起来的样子和她们后宅中的小娘们拈酸吃醋也没什么分别嘛。
不过今日在杜府花园,她与杜榛狭路相逢,她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形势不妙。
真是的,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有个名义上的儿媳“荣靖长公主”呢。驸马长年居于公主府内,她险些就不记得杜榛是她丈夫的儿子。荣靖长公主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来便是康氏这种内宅的妇人都看得分明。虽说荣靖才嫁来杜家的时候,皇帝还专门派人过来告诫康氏,不许她轻慢荣靖,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辱皇帝之姊。可之后的两年,皇家姊妹阋墙的征兆已经再难掩饰。如今这对姊妹各领兵马,一人守宣府,一人镇大同,俨然有拔剑对峙的意思。
康家将年轻一辈的儿郎送到女帝的跟前,是投靠皇帝的意思?而她嫁入了韩国公府,等于是被迫站在了荣靖长主的一方。所以说,康家是要放弃她了?
康夫人抿着唇笑了起来,,贝齿咬破了下唇,渗出的血嫣红如胭脂。
杜榛远远的就见到了自己这位继母,瞧她站在原地莫名其妙的发笑,就像是疯了一般。他不想靠近这个女人,但礼法和辈分摆在那里,他又不得不上前向康氏行礼。
康氏也不客气,坦然受下这年纪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儿子”的礼,神情倨傲冷淡。
他们关系一直就不是很好。杜雍结发妻子所生下的子女,就没有一个不怨恨康氏的。真是好笑,明明休弃了他们母亲的人是杜雍,康氏当年嫁过来时,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可他们既然还需仰仗父亲给予的富贵权势,就只好理直气壮的憎恨康氏,似乎只有恨着康氏,才能证明他们对生母的孝。
“许久不见四哥儿了,我没听说驸马爷在朝中兼任什么别的官职,却不想也是日理万机,忙碌得紧哪。”康氏笑着寒暄,杜榛在兄弟中排行第四,府中不少人叫他“四哥”。
“前些时日为了游说京中富商捐粮援军,很是奔波了一段时日,谈不上忙碌,只是为社稷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将你病重的父亲抛在了脑后,只顾着成日里自己逍遥了。”
“不敢。榛之所以近来甚少归家,正是因为信任母亲。父亲虽然卧病在床,但料想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应是没有大碍。”
两人面上都是笑盈盈的,可说出来的话都毫不客气。明朝暗讽,唇枪舌剑的战了几轮之后,康氏觉得索然无味,而急着去见父亲的杜榛也失去了耐心。
“榛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探望父亲。这便去父亲跟前侍奉了,改日再与母亲叙话。”
恰好不想去见杜雍的康氏乐得轻松,忙不迭的让出一条路来。不过为了撑起做嫡母的姿态,还是摆出了一脸关切的态度,叮嘱了杜榛几句要好生服侍父亲之类的。而杜榛也极配合的说,自己不在的时候,还请康氏为他关照杜雍的病情。
但实际上杜雍病得怎样,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乎。
康氏是巴不得杜雍赶紧去死,而杜榛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根本就没病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杜雍是在端和初年开始装病的,他年轻的时候或许的确辛苦过,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虽然不曾亲临战场冲锋陷阵,却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将士粮草的重任,到了老了,壮年时积攒下的隐患便成了折磨人的病痛,但那些也仅仅只是让他无法安然的享受富贵而已,却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后装病,是对朝臣的无奈妥协。他有杜银钗那样一个妹妹,就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备受忌惮的外戚。外戚也就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因外戚的身份而显贵,凭借着裙带关系而攀上权力之巅?可是杜银钗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为娘家谋富贵的女人,就算她是,杜雍也并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
杜雍用数十年的时间亲眼见着自己当初因一时义气而认下的妹妹,在血与火之中成长,一日比一日阴沉,也一日比一日冷酷,亲情与友情都不能再束缚住她,一个连同甘共苦的丈夫都能狠下心杀死的妇人,怎会放过毫无血亲的杜雍?于是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后,便聪明的选择了告病,一则是让朝臣放下对杜氏外戚的警惕,全心全意的辅佐流有杜家血脉的女帝,二则是试图用自己凄惨的模样,唤起那位“妹妹”的仁慈与怜悯,好使她对杜家放心。
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走得很好,五年来杜家安然立于浪潮之中,事事平稳。他的儿子也顺利的娶到了公主,杜氏皇亲的地位得以继续保持。
但终归还是不甘心的。杜雍不是甘于享乐的富家翁,行商之人,向来最是野心勃勃,若没有无休无止的贪婪驱使,如果赢来万贯家财?人生在世譬如浪里行舟,不进则退。他所满足的,并不仅仅就只是称病归隐,保全家族,他还想要更大的利益。
这日房门被叩响,当他看见自己的第四子从屋外走入之后,他虽然略有些诧异,但并不感到意外,“四哥儿来了?”
“父亲。”母亲死后便与杜雍生分了许多的杜榛朝着杜雍行了一礼,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难得见你过来,院中的月季开了,那是你母亲过去最喜爱的花。我让人栽满了整座府邸,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们。”
杜榛低头,悄然的攥紧了拳头。
“四哥儿,人生便是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我当年也未曾想到,你的母亲会在离开我之后,便因病早逝……她死前最是观念你与你的几个兄弟,若她还活着,必然是希望你好好的。我听说你最近沉迷于书画?这不好,书画琴棋,不过是文人打发时间的消遣,你的妻子在外领兵征战,你是不是也该——”
杜榛打断了他的话,“儿子无心功名。”长辈发话,不垂首恭听已是一种不孝,接着他又继续尖刻的讥讽道:“儿知道父亲想要什么,当年父亲休弃母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势所迫,而是为了权势地位罢了。如今父亲又想要我走上这样一条路。可惜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杜雍并不责骂儿子,只是冷笑,“是么?可你别忘了,你的妻子是谁。”
“说起这个——”杜榛脸色更冷,“还请父亲莫要再煽动嘉音。”
室内一瞬间寂然无声,甚至就连侍奉在远处的仆役都不敢吸气。父子之间僵持了片刻,杜雍挥手示意屋内的其余人都退下,大门合上之后,这里只剩下了血脉相连的父子二人。
“四哥儿,你性子淡泊、单纯,这没什么不好,可你不要以为你的妻子与你是同一种人。我没有煽动嘉音什么,是她自己想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手,遥遥的指了指紫禁城所在的方向。
她不需要任何煽动引.诱,是她自己想要去到那里。
第159章 、十七
一天之中需要嘉禾劳神的事务实在过多,等她猛地想起苏徽的时候,距他被关已经过去了三日。
她倒是不担心苏徽的生死,充其量只是对赵游舟随意关押她身边近臣的事情颇有不满。锦衣卫是怎样的办事手法她心里清楚得很,为了坐稳皇位,她有时候也确实是需要这群做事不讲道理,只认皇命目无王法的家伙。赵游舟是她藏在阴影处最锋利的一把刀,两年来为她处理过不少的麻烦,虽然这少年越发的乖张任性,甚至时常有胡闹之举,但嘉禾也不介意对他的一些行为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她却是按捺不住将这个信任了两年的心腹唤来了跟前。
“康彦徽还活着。”来到嘉禾跟前的时候,赵游舟猜到了女皇心里的想法,不等开口发问,便抢先答道。
嘉禾神情平淡的点了点头,对此也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模样。只说:“游舟你越发的大胆了,朕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下旨让你抓捕过此人。你扣押了朕身边持伞盖的校尉,这几日朕出行时的鹵簿都不如从前威风。游舟,你自己说说你该当何罪?”
嘉禾并没有用兴师问罪的语气直接叱责这个少年,她眼神冷锐,唇角却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仿若只是在与自己的心腹之臣笑闹一般。
赵游舟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双肩,将将长开的眉目之间漾起一抹笑,“臣死罪,望陛下允臣将功折罪,臣愿自此之后寸步不离守卫陛下身侧,什么伞盖、金鼓、绣旗,陛下让我一个人扛着便是。”
“若这些杂事都交给你,那岂不是要累坏了朕的镇抚使。”嘉禾一面说着,一面随手从花梨木案上堆积着的奏疏之中挑出一份,打开,一心二用,在低头迅速浏览纸张字句的同时,冷笑着与赵游舟说话,“那个被你押入大牢的康姓小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游舟你是有大才能的人,要朕好好用你,听后朕忍不住反思了一会,镇抚使这样一个位子于你而言,是否屈才了。”
在听到苏徽对他的评价时,赵游舟略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但很快这抹讶异被诚惶诚恐的恭敬所取代,年仅十五便身着飞鱼服的少年朝着女皇拱手谢罪,“臣不敢。臣年少无知,许多事情做错了、做不好,都还请陛下海涵。”
“前年腊月的时候,你记恨秀之在朝堂上弹劾你与你的弟弟,于是使计栽赃秀之,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秀之锋芒过盛,需砥砺一番,所以朕没有阻止你;去年春时,你又找机会给辞远设下圈套,给他安上了御前失仪的罪名——辞远与山玉走得太近,虽是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可时间久了也有结党之嫌,朕索性找机会将辞远调去了玉田做县令。玉田属京畿之内,诸多事务错综复杂,等辞远什么时候能够做好玉田县令了,朕的千里驹便也到了可以佩鞍辔的时候;再然后今年开春,你又构陷席翎席惜羽,你——”
“席翎赋诗辱及陛下。”赵游舟恨恨说道,略顿,又道:“陛下偏还下令赐他金银,对他大加褒赏。”
“你将惜羽捕入狱中,究竟是恼他对朕不敬呢?还是妒他受朕爱幸?”嘉禾自案牍之间抬头,深深的注视了赵游舟一眼。
初长成的少年抿了抿樱色薄唇,别开目光,深吸一口气之后坦然答道:“都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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