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说自己最后一个儿子也被锦衣卫带走之后,杜雍终于再也坐不住,从府中赶来了慈宁宫。
他装病了五年,但实际上他本身也老了,走路颤颤巍巍,满头的白发。
杜银钗猜到自己这个义兄一定回来找她,于是早早的就在慈宁宫内做好了准备。重新见到杜雍的那一刻,她恍惚了一阵,有种时光易逝的苍凉。
那个曾经给过她饭食、陪她打过天下的中年人,如今也成了这幅模样。
“阿兄,所来为何事?”
“为我杜氏一族身家性命而来。”杜雍跪倒在杜银钗面前,以五体投地,彻底臣服的姿势。
“你都想要我女儿的命了,我能容你?”杜银钗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废话,直截了当的发问。
杜雍沉默不语。
“将话挑明了说吧,阿兄。你我兄妹一场,不妨爽利一些。”杜银钗揉着额角开口,“你有谋反之意,对是不对?”
杜雍抬起头,“臣一直尊奉周家江山。”
“是,周家江山。当今皇帝姓周,可你的儿媳也姓周。你已经做了一朝外戚,还不满足,想要再做一朝外戚?你是不是还以为百年之后,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能姓杜?”
杜雍大大方方承认,“你知道兄长一向是个贪心之人。我有这样的野心,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可惜我再没有别的儿子了,否则阿榛娶了长公主之后,我会让另一个儿子再娶了陛下,这样我不用冒什么险,也可保我杜家百年富贵。”
“就算你真有别的儿子,我也不可能让他成为皇帝的丈夫,不为别的,就因为你太贪了。”杜银钗重重的冷笑。
这一回答在杜雍的意料之中,他跪坐在地上,将双手笼在袖中,“狡兔死走狗烹,果然如此。”
“你不服?”杜银钗切齿冷笑,“所以你要杀我女儿,不敢对我下手,便去动皇帝——少给哀家狡辩什么,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哀家全都知道了。端和三年,宣府的那场刺杀,是你安排的吧。”
杜雍点头承认,“皇帝死在边镇,倒也算是天子守国门,何其荣耀。近来大同城外的两场伏杀,也都是我安排的。”
杜银钗摇头,“不,阿兄,只有一场是你安排的。第一场刺杀是出于杜榛的授意,我之前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当时荣靖下落不明,死了嘉禾对他有什么好处。后来我见到了赵游舟,我便懂了当时杜榛的心理。他爱慕嘉音,事事以她为首,杜榛见我对嘉音的失踪无动于衷,以为是我偏袒小女,于是便想杀了嘉禾,这样一来周氏皇族便只剩嘉音一人,我就算是为了社稷稳定,也必须要将嘉音救回来。不久前对嘉禾的那场刺杀,才是你动手的。因为嘉禾已经开始对付你了,所以你狗急跳墙。”
第188章 、四十六
说是狗急跳墙或有不妥,杜银钗面前这老迈男子曾是在数十年前立下了开国之功的人,非将领却有名将之勇,非文臣却有儒者之智,以商贾之身辗转于山河南北,如果没有他便不会如今的周氏江山。
杜银钗认识杜雍数十年,何曾见他惊慌失措昏招迭出的时候?这个男人最是精明,永远都为自己留有后路,大同城下二度伏杀嘉禾不是狗急跳墙,而是放手一搏。
“太后,臣早已说过,臣并无谋逆之意,此心忠于周氏,至死不改。”他说:“毕竟我乃周氏之姻亲。”
不久前是荣靖下落不明,现在失踪的成了嘉禾。且比起荣靖当时的情况来看,嘉禾更有可能真的送命。如果嘉禾死了,皇帝的宝座就理应由荣靖来坐,杜榛是她的丈夫,杜家毫无疑问会再度因外戚的身份而显贵。
“你信不信哀家让嘉音与你儿子和离,让你辛苦算计一场最终竹篮打水?”杜银钗面如寒霜。
杜雍叹息道:“太后,子女的心思,有时候不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可以操控的。长公主这些年冷眼目睹着您屡次三番偏袒次女,您认为她不会心寒么?这些年我杜氏一族助长公主良多,势力交织相融,她便是想要舍下杜氏,却也做不到。”
多年以来,杜雍在杜银钗面前总是一副恭敬谄媚的嘴脸,而这一刻他高高扬起了头颅,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飞扬神采。
翻脸如翻书,善隐忍、懂蛰伏,却又能在关键时刻凌厉一击,这便是他杜雍的真面目。
“阿兄还真是得意哪,”杜银钗被气得连连冷笑,“我夏朝非两汉之世,国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的儿子就算做了我周氏的上门赘婿,你难道还妄想着做窦宪、梁冀不成?真是可笑。”
“可皇帝是个女子。”杜雍跪在地上,以最简练最冰冷的语气一针见血。
自科举出世之后,文臣势力渐长,诚如杜银钗所言,夏非两汉,自唐宋元明之后,再未有过煊赫显达的外戚之家,天下的大权早已被握在那群士大夫手中,岂容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染指?
然而当皇帝是个女人的时候,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女子天生弱势,且易感情用事,势必会处处依靠夫家,寻常富庶之户招的上门女婿地位都比那些高门之中的贵妇人要高,贵妇人只能在宅中相夫教子,可上门的赘婿却还要替丈人家操持产业,时间久了,丈人的田土钱财,不就自然而然的到了那女婿手中。
此外便是子嗣之事,女人招收赘婿之后,生下来的孩儿就算跟着母姓,几代之后也还是会改回男方姓氏,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更何况杜榛当年迎娶荣靖,是奉先帝遗命,先帝是将女儿指婚给杜家,可不是让杜榛入赘。
嫁入了杜家的周嘉音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这皇座便等于是落到了杜家的手中。
“阿兄真是好算计——”杜银钗许是意识到了她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她不再有什么愤怒的神态流露,“古往今来,少有这般轻松的江山易姓。”
“要怨便怨您自己吧,”杜雍也毫不客气了起来,“谁让您当年善妒,硬是没能让太.祖皇帝留下一个子嗣呢?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转手便赠与他人,这实在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就在下一秒,他面前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
“哀家现在杀了你,再下旨让锦衣卫动手将你杜氏一族男丁尽数格杀,你看这皇位你们杜家人还有机会坐么?”杜银钗的声音很冷,丝毫听不出对亲情或是友情的留恋。她说要杀人便是真的要杀,远离战场多年,她拿剑时依然有当年的风采。
杜雍僵住。他终归是商人的思维,习惯了在桌上与人客客气气的谈判,谈到一半便拔刀舞剑的,是武将是匪寇是如杜银钗这般毫不讲理的人。
“我知道阿兄这十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的积攒势力,可哀家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你满门鸡犬不留。唐宋元明之后,不仅外戚这条路走不通了,敢于篡位的逆臣也越来越少,即便有权倾天下的臣子,也得在君王面前俯首,知道为什么吗?”她用剑刃拍了拍杜雍肥腻松弛的面颊,“因为唐宋元明之后的皇帝,都越来越懂得该如何将皇权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掌心。明末魏忠贤权势滔天,搅得朝堂腥风血雨,可崇祯皇帝一上台,不照样轻轻松松便铲除了阉党?你杜雍又算是什么东西,哀家容忍你苟且度日十多年,可藤蔓就算枝叶再怎么丰茂,也照样能被人随手拔取,你以为你便成了所谓的参天巨木了?”
杜雍被杜银钗吓得不轻,但多年前四海闯荡的胆色犹在,他警告道:“太后不可杀我,我死,朝堂必乱。”
殿外隐约传来了嘈杂之声,杜银钗握紧剑柄,高声问道:“何事?”
门口守着的宦官疾步入内,说:“三司六部、国子监、翰林院的官员们都跪在了慈宁宫外。”
“他们好大的胆子,是想要逼宫么?”
“他们、他们——”宦官缩了缩脖子,“他们说陛下已经驾崩,要太后您下旨,速召长公主归京,以安社稷民心。”
“一群混账东西!”杜银钗挥剑一斩,没有看向杜雍的头颅倒是劈下了木桌一角,“皇帝不过是失踪而已,这群人这么急着咒皇帝去死,不如在家中准备白绫一条,预备殉葬好了。”
“可是……董女官已经被找到了。”宦官说:“董女官与陛下一起遭到伏击,拼死逃出之后,在万全都司一带获救,受了极重的伤。她身边的侍从都说,陛下……已经崩了!”
嘉禾此刻仍在赶赴京城的路上。
虽然他们一行人化装成了行商,可这一路上他们走得实在太快,全然不像是那些总试图在路途中贩卖货物的商贾。
然而这时的嘉禾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此时的她尚不知道京城之内自己母亲与舅父的对峙,她着急着回京一方面是担心京中朝局有变,一方面是因为,苏徽快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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