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兀自想着如何处置那小戏子,见了银瓶,收起眼中雾霭,转眼便是一副春风和煦的神色。
“才听见那一嗓子,就知道是你。”他走上前,温声又问:“是谁得罪你了?”
银瓶道:“大人还说呢,方才奴叁不知路过这里,不防柳树根后头窜出个小厮,倒把奴唬了一跳。”
裴容廷眉心微皱,立即追问:“是谁?”
其实银瓶认得那小猴崽子,就是裴容廷身边的瑞安。可她虽恼他破坏了自己听壁角的计划,又怕这会子说出来,倒像是告状。她如今正是步步小心的时候,连小厮也不肯得罪,因摇了摇头,笑道:“这我倒没认出来,想是躲在那地方解手的罢了。”
说着小心地往裴容廷身后张了张,又瞅着他轻轻道,“奴大呼小叫的…没惊扰了大人罢?”
裴容廷凝神打量她,见她神色如常,便也不动声色。
山石另一侧栽着木芙蓉,他借着去折花,拿身子挡住了银瓶的视线,把那团团的淡红从袅袅的树枝上折下来,簪到袅袅的姑娘鬓边,仰唇微笑道:“不仅没惊扰,倒来得正好。”
他的手有一点凉,擦过银瓶的耳边,她却像挨了烫似的,忙低下了头。
尽管这是近些日子他头回与她亲近,银瓶心里却不怎么有滋味儿。
方才她虽没听见,却是看见了的。
那翻飞的一点衣角,白的是袄,红的是纱袴,在那山石后头一闪而过,分明就是桂娘的打扮!
想必他们两个方才就是在这儿幽会,被她一嗓子惊散了。
银瓶仍是笑着的,却笑得唇齿发干。方才提心吊胆的时候,还觉得有点酸酸的醋意,这会儿坐实了猜想,先泛上心口的倒是恐惧。怎么,她这只到了嘴边的鸭子,还没吃上一口,他就已经腻了不成?
到底是诱惑太多了,才弄了一个来家里,新给她打的首饰还没送来呢,外头就已经有了别的花头。
虽然之前她还劝裴大人买个新的来,但那都是醉话梦话,算不得真。当官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六百两银子就讨了个烧火做饭的丫头,岂不是赔大发了,银瓶眼皮子浅又财迷,想想倒要替他心疼。
桂娘的出现无疑给了她一闷棍,却也让她咂摸过了味来——既然是注定了给他做房里人,趁着眼下他没娶妻,就她一个,不趁早近水楼台,笼络住了他,还等什么!
银瓶再呆些,也知道要给自己做个长久的打算。她心里想着,脸上木木的,手却已经被裴容廷拉着,一路穿花拂柳回了院儿里。才一进月洞门,小厮丫鬟们叫着“大人回来了”,兴兴头头围上来,裴容廷打发了银瓶回去歇着,自己被簇拥着进了东厢房。
银瓶站在台基上举目瞧着,见有个丫头捧了铜盆要进去伺候洗手,心思一动,忙快步过去,半路接了胡,端过盆来也跟进了厢房里。
她悄悄打发了跟着的人,随在裴容廷身后进了梢间。
才迈进帘栊内,先看见满屋子的夕阳。
这一溜的窗槅打开着,都朝着东边,外头是个没有落日的黄昏,余晖洒了一地。地上的流金香篆里焚了一缕檀香,散开在单薄的金雾里,裴容廷背对她,悠悠步入那雾中,走到床边,伸手才要去解盘扣,余光瞥见她低眉顺眼跟在一旁,倒怔了一怔。
银瓶忙把嘴角一弯,娇脆笑道:“就着水盆儿在这里,奴先伺候您洗了手再换衣裳罢。”
“怎么是你。”他皱了皱眉,语气里似有责备,“那些猴崽子又往哪儿躲懒去了,把他们给我找来。”
“不不,是奴不叫他们进来。”银瓶忙殷殷道,“不用他们,有奴伺候您就成了。”
他扫了她一眼,又不着急脱衣裳了,竟走过去自己把那铜盆接过来,放在盆架子上洗了手,闲闲道:“罢了,我又不缺人使,用不着你。你也累了,回去先歇着养养精神,晚上开戏且还有的闹。”
“不成…大人,奴不累。”银瓶没抢过那盆,只好又凑上去,从架子上取下毛巾捧着,抿嘴道,“大人是不缺人使,可奴在您这儿,总得有点用处不是。”
她的声音小得像冬日里的哈气。起初瞧着裴容廷的眼睛,但此话一出,见他那双乌浓的长眼睛微微一漾,她就受不住了,忙低下了头,又轻轻道:“您买了奴来,别管白天夜里,床…我是说出来进去的,服侍您是份内的事。自打上次惹了大人不痛快,再没给奴派过一次差事,奴平白受着您的尺头花翠,岂不是折煞了!”
她说着,头越垂越低,裴容廷的眉头却也越拢越紧。
前儿初见面,放任她在跟前跪了几次,是怕自己把心一下子热喇喇掏给她看,倒没的吓着她。这些日子他克制着,不去唐突,只细水长流地待她好,可怎么好来好去,她还是这么不长进!
他恨铁不成钢,叹口气道:“那又怎么着,我还用不着你替我省钱!我就爱瞧你打扮得花花黎黎的在跟前,自有我的缘故。你什么都别管,安心养着,便是报答我了。”
还安心养着呢!再安心两天,只怕家里外头的姊妹都能凑够叁桌麻将了!
银瓶撇撇嘴,才要说话,忽然又进来个丫头送茶。裴容廷擦了手,把巾子丢回盆里,吩咐那丫头道:“你把这水泼了,叫个人把朱红的补袍找出一件来,给我把衣裳换了。”
那丫头忙应了一声,折身退下去,银瓶在一旁听着,却真咬牙气上来了。
合着这满屋子谁都能近他的身,只她不能!
银瓶心里憋屈,把手掐在袖子里,才抬起头,却见裴容廷已经信步到了靠墙一张东坡椅上,坐下且去吃茶。
那青瓷细金花的茶盅端在他手里,另一只手拿着个金杏叶茶匙,正从容地去拨那茶叶末子。袅袅茶烟蒸腾出一个清明的世界,小佛龛一样,他半垂着眼,白璧似的脸浸在白烟里,唇角天生的微仰,便也像是个噙着微笑的菩萨,安然在那里受香。
银瓶晃了晃神,忙把指甲掐得更紧,好让自己从美色的泥沼里挣脱出来。她咬着后槽牙叫了一声“大人”,打破了这如诗如画的场景,而后走到他跟前,仗着站着比他坐着高,像文官对着皇帝死谏一样,逼着自己道:“大人,奴手上有苦黄连是怎么着!旁人能近您的身,伺候着递递拿拿,偏就我不行。今儿奴还非要请大人瞧瞧——”
一语未了,门外就有丫鬟请示,说是来伺候老爷更衣。
银瓶凭借吊着的这股子气,竟不等裴容廷开口,便立即越俎代庖对门外道:“我来服侍就成了,你下去罢!”
她先斩后奏,转头回来,望着裴容廷略微惊异的神色,心里忽然涨大了,竟熬不住抿了抿唇角。那点子小奸小坏的得意,看在裴容廷的眼里,让他先时皱了皱眉,却很快也摇头,无奈地笑了。
到底是他的婉婉,从那魔窟子里爬出来,重见了天日,先恢复起来的并不是身上的肉,倒是性子里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裴容廷也不自觉有些欢喜,有心引逗她,便放下茶盅,对着银瓶勾了勾手。
银瓶愣了一愣,虽不明其意,也俯身凑了过去。
他在她耳边呢喃:“就这么想伺候我?”
这声音低到了缱绻的程度,银瓶听得身上起了一层小栗子,下意识觉得危险,就要直起身,却被裴容廷拉住了。他锢住她的手臂,低笑道:“难得你有心,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单换个衣裳有什么意思,趁着天色还早,叫他们烧热水来,咱们两个痛痛快快洗个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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