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机舱门的那一刹,空气间的热度将人猛然拉回闷夏。
室外阳光灼热,乘客们陆续下机。
带飞教员手里拿着一本新晋乘务长带飞手册,在上面勾勾画画。
初语清完机舱,走到陈珈身旁,轻声道:“师父,前后舱都清完了。”
陈珈抬眼看她一秒,淡淡地应一声,合上手册,说:“走吧。”
走下舷梯,傍晚时分的昏热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闷得人无处可逃。
今天是初语乘务长带飞培训的第一趟航班,海市驻外一天。
机组车停在近处,初语拎着飞行箱走上去,全然无视最前排的那人,径直走向后排靠窗的角落里坐下。
窗外路景乏味,使人沉坠在困颓的闷燥中无法脱身。
车行途中,初语偏头看着闷风吹过远处那棵高大椰树,身旁后舱那个叫林冉的小妹妹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递给她一颗薄荷糖,问:“师姐,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啊?”
初语接过薄荷糖,捏在手心里,应道:“谢谢,我最近休息得不太好,黑眼圈是不是很严重?”
年轻的小姑娘有双会笑的眼睛,望着她说:“是有一点点严重呢……不过,师姐你还是好好看呀。”
是那种温柔颓丧中又隐约带着些易碎的美感,让人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初语垂眸笑了笑,轻声同林冉说:“谢谢。”
车途过半时,手机里跳出一条信息:「飞行顺利么?」
她低头回复着信息,漠然的神情松动了些,仿佛因此卸下了一整日疲倦。
「顺利的,你怎么醒那么早?」
现在国内时间下午五点过半,而他那里,还未天亮。
那头静了很久,不似往日秒回的风格,直到初语等得有些累了,屏幕自动熄灭。
对话框里忽然跳出一条语音消息。
初语点击后,将手机贴到耳边。
语音的开始是很静很静的一段沉默,继而一阵轻沉的呼吸涌进听筒之中,过了很久,听见他初醒时低哑的声音,说着:“我想你了。”
夕照落在酒店大厅的墙壁上,催促着一整日的结束。
前台的工作人员将房卡与身份证递给初语和林冉:“1901请拿好。”
然而待初语反应过来时,一只手,快过她的动作,接过那张房卡,递还给工作人员,“帮她们换一间,不要走廊尽头的。”
初语抬起眼,看见那张一直想要避开的熟悉面孔。
林冉回头看到何霆呈,有些讶异地说:“诶,机长,我们的房间怎么了?”
何霆呈只笑着,并不作答。
倒是工作人员看了眼他的机长肩章,回道:“行,那我帮您换一间。”
初语最后沉默着接过调换后的房卡,连目光都不曾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径自离开。
可就是躲不过似的,又无法避免地与他同乘了一辆电梯。
他率先开口,仍是那副温和语气:“最近好么?”
初语嗯一声,没有多话。
“恭喜你啊,快要晋升乘务长了,最近的工作节奏还能适应么?”
初语目光低垂,始终没应声。
气氛僵滞着,死水一般的静。
向来话密的小姑娘也一并消了声儿,悄悄抬眼打量着他们。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秒,初语听见何霆呈在她背后问:“可以聊聊么?”
林冉见状赶紧跑路,只丢下一句:“师姐,我先回房了。”
酒店走廊尽处,灯光不该如此昏柔。
初语停下脚步望向他,目色平静:“我想我们之间该说的,都说清了。”
何霆呈背光站在窗前,脸骨的轮廓边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可是我看你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到了秋冬失眠是不是又加重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有种毫无由来的冷:“但是,没必要。”
落日渐渐沉没,入夜时的天空比灰色更深。
他可能还想说些什么,但初语已经不想听,她很少流露出这样外显的情绪,冷声说:“以后别联系了,你也别再因为我去临时调换航班,既然同在一家公司,分手后拖泥带水的样子真的很不好看。”-
何霆呈有一句话说对了。
初语的失眠会在秋冬加重,并伴有持续不断的噩梦缠身。
梦在落雨。
她梦中的世界总是在落雨,没完没了,无法消歇。
初语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五岁以前的记忆。
时阴多雨的水乡,日落时的碎阳,窗棂边的风铃,屋宅远处的蝉鸣虫声。
构成她孤单沉默的童年。
记忆中所有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已逝的外婆,当年的父母与大哥,对她来说,都是被雨雾隔绝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五岁前,初语很少见到外人,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公职人员,而她为何从出生就被藏在乡下的外婆家,她不得而知。
乡下的老屋门前有一条窄河,河底波光明净,乌篷船一摇一曳,出没于密集水巷之间。初语最常坐在河畔边,静静看着往来船只。
天空时常落下薄雨,聚多而落的雨滴从檐上四周的翘角跌落而下,河面被雨水砸碎了,聚散总在一息之间。
她静静地看,淋雨了,也不回家。
河前屋宅散落,经常有同乡的小男孩看见她坐在河边,急匆匆地跑来,伸手拽拽她的辫子,嘴里闹哄哄地喊着:“小哑巴,小哑巴,都落雨了,你还不回家坐在这里干嘛?”
初语总是垂目看着河面,对一切玩笑都表现得沉寂平常。
于是小男孩们排着队,扯散她的辫子,又往她身上扔石块,因为他们知道,小哑巴从不会告状。
她总是静默的,被扯痛了也不吭声,抬起细白的小手,将辫子松松系好,拂净裙边的灰土,起身离开。
她是不被准许和外人多说话的。
外婆总是反反复复地问她:“阿囡,别人要是问你爸爸妈妈去哪了,你怎么说?”
小小的初语反应不及,就呆愣着。
“这就对了,别人问你任何事,你就别说话,什么都不要说。”
什么都不可以说,只可以沉默。
她也反复这般地告诫自己。
渐渐的,她变得不爱出门见人。
晴日里街巷人多且杂,但到了雨天,人群便都散去了。
每一个潮热闷湿的落雨天,初语走过一条条高墙窄巷,看见斑驳灰白的墙面被那一排排血红的大字填满。
叁岁的初语只认识“人口”两个字,其余的她都不识得。
那时的父母于她而言就是一对温柔的陌生人,他们只有在深夜时才会偷偷来到乡下。母亲看到她,总会留很多的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而父亲总是沉默地坐在一旁。
大姨偶尔也跟来,多数时她都在说同一件事。
“那户人家很和善的,夫妻两个都在中学教书,小囡过去了,不会吃苦的。”
母亲总吻着她的脸颊,一遍遍地说:“阿姐,我舍不得呀……”
“舍不得也没办法,当初要你搞掉你不干,偷着躲着非要把她生下来,依我讲,知道是女孩子的时候就不该留。你们都是公职人员,不该犯超生这样的错误!”
母亲的泪水滚落到她颊边,几乎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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