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形娇小,可气场却一点儿也不弱,一身华服翩然而立,举手投足间有的全是大家闺秀的端庄风范。一言一语中透出的全是主持中馈的底气。
“先帝爷薨逝,太子爷登基,新帝开朝议政的第一天,朝臣不齐,其实也不过就是少了卧病在床的一位阁老和有伤在身的銮仪使大人罢了,可二位大人当时左右也没有事先递上请假的折子,皇上当时就说了一句话,家有家法,朝有朝规,请假上奏者即允,若无故不上朝者,今儿不来,那这辈子都不用来了。”
故事,其实是三娘子胡乱邹的,理,却是说了明白的。之所以扣上了新帝爷这顶大帽子,是因为三娘子觉得,既眼前这一众下人都不服气,那天皇老子的话她们总应该能当了真吧。
“夫人何必用皇、皇上来压咱们这些、这些命苦的,我们可都是和……是和老夫人请了假的!”鸦雀无声的当下,甘妈妈硬着头皮扯开了嗓子,可是这一次,她说的话却远没有刚开始那般利索了。
“我以为如今,我才是内宅的主子。”三娘子一记厉眼扫了过去,直直的看着甘妈妈,冷笑道,“妈妈这是当我三岁孩子好骗是吗?妈妈愿意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可没这心情陪着妈妈演戏。妈妈且记住了,主子仆役,银货两讫,侯府给你们月例,你们就该拿钱办事,这同一天十来个人一起甩活儿不干大摇大摆的回了胡同是几个意思?是要我这个做主子的八抬大轿去请了你们回来么?是,天下的事儿无巧不成书,你们人人都说家里有事儿,要请辞回去照料,可我要真的寻了个人一一去和你们的亲朋好友对一对话,看看你们到底真是家中有事儿还是随意拿了敷衍的话来搪塞我的,你们觉得是你们会穿帮呢还是我会哑口无言呢?”
三娘子戾气乍现,越说就觉得肚子越饿,越饿就觉得越是上火,“人贵在自知,我便觉得,我自认管不了你们,你们若是不想在侯府做了,我这就把你们的卖身契统统的还给你们,侯爷宽厚,我却不是个宅心的,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你们今儿在这里给我使了绊子,我可以不追究,但从今往后咱们主仆的情分也就算到了头了,外头有的是宽厚仁心的主子,诸位就好好的另觅高枝吧。”
三娘子说着,便高喊了一声子佩。子佩应声而来,手中还端端正正的捧着一个小木匣子。
“夫人,她们的卖身契都在这儿了。”见三娘子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子佩便朗声的说了一句,然后打开了匣子。
已经有人屏不住开始瑟瑟发抖了,那粗粗的喘气声也十分的扎耳,可是三娘子却视而不见,随手从匣子里抽出了一张纸朗声念道,“周娥娣,高油人,夫彭泰兴。成化三十一年……”
“夫人,奴家冤枉,奴家是被甘妈妈逼的!奴家家中无事,奴家即可返工,奴家也是一时糊涂!”可不等三娘子念完,那个叫周娥娣的媳妇子已经慌张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冲三娘子猛拜,声音洪亮如钟。
三娘子默默的看了看那媳妇子,又转头看了看铁青着一张脸的甘妈妈,冷如冰锥的声音顿时如刀子一般割在了甘妈妈的身上,“妈妈可瞧见了,这就是人心!”
“你……”甘妈妈人都发起了抖,她怕的是当自己发现眼前的这个新上位的二少夫人并不是个软柿子的时候,后面已经完全没了回头路。
“人食五谷,便有所需,今儿你们这些人,那日会跟着妈妈一起闹事,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你们信妈妈能给你们更体面的待遇,因为信了,所以你们今儿也会跟着妈妈回来。可我就是要给你们瞧瞧,待你们回头从我这儿领了卖身契以后。你们都去问问甘妈妈,看她是能给你们寻一户更体面的人家呢还是能保了你们衣食无忧呢?前两日你们甩手走的痛快,让主子们吃了憋,现在这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又想回来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们觉得这可能吗?”
“老夫人都知道!”可三娘子刚一说完,一旁的冯焕家的就喊出了声,“夫人也是明白人,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一干下人,我们也是……领命行事……”冯焕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一边说,一边还偏了头去看甘妈妈。
可甘妈妈此刻的心却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煎熬难捱。来的时候老夫人不是和她说好的吗,只要她带着人在桃花坞一闹开,老夫人就会马上赶过来的。
到时候三方角逐,以二压一,二夫人就算有理,也未必站得住脚。
可是如今她们这一帮下人是已经到了,可老夫人却迟迟不曾出现,这才是让甘妈妈感觉到背脊发凉的原因。
“领命行事。”三娘子慢慢的重复着冯焕家的话,轻轻的摇了摇头,“主子怕的是一心二用的奴才,奴才怕的是两面三刀的主子。其实说穿了,大家都希望对方是诚心相待的,如今你们同我说你们是领命行事,可这令不是我下的,那也就是说你们的心思,不在我这个当家主母这儿,那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你们何用?”
是,三娘子就是想要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这一府的奴才她换不得也换不起,可是拿十几个奴才的前程来换了阖府仆役的谨慎行事。忠心向己,三娘子觉得这是值得的。
更何况,只短短一天的工夫,单妈妈上手大厨房的一应事宜就比三娘子预估的还要快还要稳当,既然如此,三娘子就不怕临时换人。
本来启用新人就是担心内宅庶务会断了人手出了乱子,而如今这一顾虑已被能干的几个妈妈丫鬟减少了许多,那明着站在老夫人那边的这一波奴才,三娘子是不换也要换了。
甘妈妈一口郁气闷在了嗓子眼儿,闷热的夏夜,她却觉得阵阵的寒意从脚底冒起,冷得她整个人直哆嗦。
可忽然,有人从背后猛的推了她一把,甘妈妈一个踉跄差点就扑在了地上。人群中有些骚动,紧接着,一个,两个,四个……大家伙儿一个接一个的效仿起了还跪在地上的周娥娣,一边冲三娘子猛磕头,一边喊着“奴婢知错,夫人高抬贵手饶奴婢一次吧”。
只眨眼的工夫,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这帮子下人,转眼就只剩甘妈妈和冯焕家的两人僵着腰杆子站在原地了。
“老夫人呢?”眼前的场面让冯焕家的也直发颤,当即就挪了步子凑到了甘妈妈的身边,用力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悄悄的问了一声。
甘妈妈转头看了看她,眼里露出的竟满是慌张,当下只默默的摇了头道,“不知道……”
是啊,甘妈妈她们自然无法知道,此时此刻的老夫人正被陆承廷堵在霁月斋的内厢房里,母子对坐,剑拔弩张,那周遭的气氛压抑得连素来见惯了两人对峙的袁妈妈都差一点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二。她可是你亲妹妹啊!”案头烛火微晃,时不时的发出“滋滋”的爆芯声,清脆明晰。
天知道老夫人此时此刻内心的煎熬和恍惚,如今和二儿子对坐,她优势尽失,没了丈夫的帮衬,没了大儿子的帮衬,老夫人想靠小儿子,可小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她自然会把目光投向如今已把控了荣府内宅的大女儿,即便这大女儿是一碗泼出去的水。
“我也是母亲的亲儿子。”陆承廷目不斜视,看着老夫人的眸子里似染了霜华一般的冰冷无温。
老夫人被噎住了,当即伸手一掌就拍在了炕桌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呵,你以为你查到了田芳玉的事儿又能证明什么?云英早就和荣姑爷成亲了,她新婚之夜是不是黄花大闺女只怕连荣姑爷自己都已经记不得了。田芳玉早死了,死无对证,老二,时隔多年你再来翻这旧账,这点力道,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来的。”
“母亲以为我要翻的是田芳玉的旧账么?”陆承廷摇头,笑不至眼,“母亲未免太小瞧了我,我兜来转去的查,又怎会只简单的走一走宣岚的老路就好?”
老夫人闻言,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二儿子,心里更加就没了着落。
“母亲,荣岱是什么时候染了毒瘾的,您知道吗?”见老夫人一哆嗦,陆承廷在心中就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当下竟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并非是由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云英过门第二年,荣岱在青花苑玩相公的时候被个小相公哄着第一次吸了五石散,只这一次,荣岱就染上了瘾。那之后,云英也聪明,自己让人把消息给散了出去,说荣岱是在青楼里寻开心的时候误食的五毒散,即便以后有人要查,去青楼找前因后果,方向也是错的。而当年在青花苑知情的那些人其实多半也已经被云英收买了,不过天下的事,都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
“老二,你,你竟然查你妹妹?”老夫人一听这话,当下连气都沉不住了,僵硬得挺直了腰就要起来,却被一旁也是脸色煞白的袁妈妈给偷偷拉住了。
老夫人一愣,看了看一旁的袁妈妈,却见袁妈妈正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左右要沉住气。
老夫人这才稳稳的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既暗中调查的这般清楚,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母亲,让云英离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远一些。一个荣府难道不够她折腾的吗?既她已染指了荣府,若还想再回头染指娘家,便就是她不顾兄妹之情了。”陆承廷面无表情的直抒心意。
老夫人嘴角一勾,“你这心思一起,她怎会再来要挟你,可笑老二你如今也沦为宣氏那般的人了,你这做法,和宣氏当年又有什么区别?偏当年你一直都觉得她处事轻贱呢。”老夫人垂了脸,讥讽的话却字字珠玑。
“母亲,别把我说的这般不堪,要不堪。也是你们逼了我的。”陆承廷无奈的看着老夫人,“母亲,家族之命对您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父亲和大哥尸骨未寒,酒泉之下,若是他们有知,你猜他们知道了咱们侯府如今的状况,心里会是喜还是忧?云英的这些事,若母亲您想的明白,那到了您这儿以后我便不会再和旁人提及半句,可若是这样您都还想不明白的话,就算是毁了云英这辈子。我也会把她一心筹谋她夫君短命的事儿说给姑姑听听的。”
“你敢!”一听陆承廷提及了蕙太妃,老夫人眼眸一闪,终于有些动容了。
“我如何不敢?”陆承廷冷着脸,面无表情,“您于我不过就是生恩,可姑姑对我却有着知遇之恩,人心肉长,亲生母亲都能薄凉待我,我又为何一定要如此袒护云英?”
“你们难道真的要让安哥儿的遗腹子被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给一手养大吗?”老夫人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混沌的声音里夹杂着太多的情绪。
“母亲难道以为我会这样纵虎归山吗?”陆承廷也问的五味杂陈。
老夫人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淡淡一笑。“林婉清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何来纵虎一说?”
“就是因为不知男女,我才更加不会把这孩子给云英。”陆承廷继续沉着反驳,“我知道云英这辈子都再难生育了,若是留下一个孩子,她就有了可以掌控靖安侯府的垫脚石。母亲,不管是男是女,长房这一份却注定是要留给这个孩子的,把这样一份独业留给一个从小跟着外人长大的孩子,我不是生生在给昱哥儿设阻么?更何况,云英已经让林婉清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我若再纵容着她,岂不是等于把自己的位置也拱手让了出去?”
“难道不好么?”老夫人指了指陆承廷笑道,“云英和那孩子,不正好就如同蕙太妃和你么?同是姑侄,同心为谋。”
“太妃娘娘至今都是为了整个侯府,云英是吗?”陆承廷突然没了和老夫人争辩的心思,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渐露苍老的老夫人道,“小的时候我总在想,只要我听话一些,您或许就能和看大哥那样多看看我了,年少之际我又想,是不是我博回功名了您就会多看看我了。我打小跟着祖父祖母,也知您和祖母有怨,所以我和您的母子情分才会变成如今这般两看不悦的下场,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与您敌对而立,便是三娘子,也从未起过要从您手中争权夺利的念头。很多时候,为人为事,都有无可奈何,也并非我夸大自威,但您说,今日除了我,谁还能挑得起靖安侯府的这个担子?是云英,还是小九?小五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人才,可偏偏他是庶出,一样入不了您的眼。但母亲,一家人一条心,侯府才能变成从前那样昌荣有威的侯府,父亲已经死的够损颜面了,大哥也走的遗憾满满,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云英把整个侯府都吞入腹中您才甘心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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