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珍笑着喛一声,算做总结:“我说甚么你总归都不信的。”她吃口茶道:“可是碰巧,今儿我才见过王玉琴。”
她哥哥正吃椒盐花生米,一颗顺着洗毛的蓝马褂往下滚,落在并拢的腿缝间,他毫不在意的用姆指和拾指拈起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一面儿感慨:“她以在日子好过了。”英珍因他这个动作,鼻子莫名的一酸,繁华终被风吹雨打去,往昔尊贵的公子哥儿也学会从腿缝里捡吃的,那个家终是没落了的认知,此刻在她脑里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
她嫂子问:“王玉琴是哪个?”没人理睬,偏要追跟底的问:“王玉琴听着熟悉呢?”
她哥哥蹙眉,语气不耐烦:“赵太太,清明在墓园里遇见的那个,还送了你一大张织花围巾。”
“哦,是她呀!长得好,出手真是阔绰!”她嫂子拖长了音,眉梢飞起,话里艳羡藏不住:“大官太太的排场,回去祭祖,二话不说先把自家坟地重新修葺一遍,墓碑用的是整块汉白玉石,王双双姑奶奶认得哇,在苏州是家喻户晓的开价最昂的工匠,专门请他在石上雕刻的字,还绕墓园子栽了一圈枣树,不是小树秧子,都是已长成我胳膊这般粗的大树,光这花费就了不得。我常同你哥哥说,我们家姑奶奶也是官太太,哪天衣锦返乡,也把爹娘的坟好生翻整一番,他们活着大富大贵,这入了土也不能太寒碜,丢祖上的脸面。”
她哥哥瞪她:“说甚么呢!”又嗫嚅一句:“阿妹自会体量。”
英珍听她一劲儿盛赞王玉琴,想起今见王玉琴时、那明里谦虚暗要压过她一头的较劲样儿,默了稍顷,微笑道:“不瞒哥哥嫂嫂,云藩从前扯入那桩大案,你们应晓得罢?哦,不晓得?大抵你们没有读报的习惯,或听人说也无法把他联系到一块儿,那案子连见报两个星期,连中央政府都惊动了。云藩是法院里的书记官儿,摘抄人家贪污受贿的账册时,不慎翻倒了油灯,把一切给烧毁了,都说他是收钱销灭罪证,我最了解,他可没这熊心豹子胆,但我了解不算,人家说的有鼻有眼的,糊里糊涂就定了罪。“
她微顿,接着道:“被政府记过除名,还差点蹲大狱,花了不少银子才保出来。也没人敢给他差使做,这几年一直四处鬼混,吃喝嫖赌往堂子撒钱倒没闲着,皆靠老太太施舍和变卖我那点嫁妆撑着度日,你们说有官太太当成我这样的么!”她扯扯身上淡绿色洒花旗袍:“自出事后,我连一件新衣裳都没裁过,穿得还是过时的式样儿。”
窗外愈发黑了,她背坐在红笼映亮的半窗前,面庞模糊着,穿的旗袍在这样黯淡的光线里确实显得很陈旧,像腌渍雪里蕻失去水份后的菜色。
她耳朵、脖颈、衣襟、手腕及手指都光秃秃的,没有佩戴一样首饰,这相当的触目惊心了,起码她嫂嫂耳朵上还坠着亮晃晃的大金环子。
她哥哥还算镇定,嫂嫂变了脸色。
英珍不再作声,吃她碗里的茶,有些淡了,廊上窸窣作响,桂珊掀起帘子跑进来,比先时的拘谨好些,叫道:“姆妈,那包年糕我没寻见,你摆哪里去了?”
她母亲没好气说:“在那个磕掉一角的箱子里。”
“没有,没有。”桂珊拉她的衣袖:“没寻见,姆妈随我一道去。”嘴里有股桔子糖的甜味儿。
她母亲心底很失落,也需往外面去透口气儿,嘴里鼓囔着,站起牵住她的手往外走,英珍听着像似在骂她。
房里仅剩下兄妹俩和落魄。
英珍踢掉高跟鞋,把脚翘到椅上垂颈细看,足后跟的皮磨掉一块,显出里肉的粉嫩,她也就这双鞋还算新,因为不合脚。
她把碗里的茶水滴湿手帕,再覆在伤处,一股子沁凉将痛意减轻了些许,她问:“你们来上海做啥?就为见我一面?”
她哥哥不好说确实是这样,若妹妹荣华富贵他可以卑躬屈膝,但两个困窘的人相对时,他又开始要起脸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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