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之间已路过了通往金墉城的幽长道路,那道路尽头的转角影影绰绰地攒动着什么,似也要向着此处而来。
“玉衡……”风茗瞥见那影子,不由自主地攥了攥玉衡的衣角。
“快走。”玉衡快速地低语一声,拉着风茗的手疾步离开了此处,待得走远了才再次开口,“那人影不太对劲,只怕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是我看错了么?我总觉得像是……”风茗顿了顿,很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道,“谢小姐。”
……
夜风萧瑟,檐下的铁马玎玲作响。一弯新月阴郁无光地钩在天际,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在翘首盼望着什么。
其实含章殿纸醉金迷的气息,早早地便已郁结不散。仙丹与五石散的滋味令终于得掌天下的兴平帝飘飘欲仙,开始时韦皇后还曾假意地规劝过几句,到后来便也就任其为之,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大权。
韦皇后抚了抚跳动着轻微疼痛的额角,而后一步一步地走入含章殿之中。殿中憧憧的烛影与袅袅的轻烟将人面映照得非神非鬼,而龙榻上依稀可辨的是一具略显臃肿痴肥的身躯。
“有什么事,问过皇后和太子的意思就好。”
韦皇后端着药碗,听得此言,脚步却也是不曾有半分迟疑。她行至龙榻之前,面色依旧是如同雾气弥漫的古井,不辨喜怒:“陛下,这是今日的仙药。”
“原来就是皇后啊……”兴平帝懒懒地翻了个身,伸手略挡住了些烛光看了过去,“看来皇后也知道,这仙丹就是得这时候服用。”
兴平帝说着便伸出了手来,等待着韦皇后将仙丹奉上。
“不过既然是仙丹,想来也不必急于一时。”韦皇后忽而笑了起来,蓦地将手抽回,仪态端方地坐在了一旁。
“皇后错了,既然是仙物,便得尊奉吉时。”兴平帝说罢,忽而大笑起来,早已辨不清容颜的双眼盯着韦皇后身后的方向。
韦皇后神色不变:“不知是何事让陛下如此开心?”
“蓬莱的仙人,朕瞧见了……方才就在皇后的身后。”他慢悠悠地说着,忽而再次笑了起来,“不过仙人说了,皇后……与仙道无缘。”
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之人,这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仿佛已是隔世的记忆。
他从未真正地热爱过所谓的权利,而只是这权利赋予自己的追寻极乐的力量。
譬如俊郎美人,又譬如求问长生。
“有意思。”韦皇后轻嗤一声,并不计较,“陛下说无缘,那想必就是无缘吧。”
“仙命本就是定数……啊,其他的当然也一样。”兴平帝目光朦胧地说着,“蓬莱……离青州诸郡稍近,这地方,朕本打算是赐给河间王的……”
“所谓仙山本是可望不可即,不过青州坐享鱼盐繁华,陛下最终还是不曾舍得。”
“朕……当然还是希望他可以常伴洛都。”兴平帝笑着,语调说不上是欢欣还是怅惘,“命他作为驰援西河的主将虽有成人之美之意,但他既是做得很好,也自该留下填补一番洛都良将的空缺了。”
“仅是如此么?陛下对功臣对美人,倒是一般的仁厚。”韦皇后的神色有一瞬似是在讥讽,但细细看来,又仍是平静无波。
“皇后,你的话似乎多了些。”兴平帝自然不会无所察觉,但语调比之当年提点太子妃时却并无太多差异,“朕对谢家究竟因何覆灭没有任何兴趣,由河间王替代他们的位置,到底是有益无害。”
“陛下当真便敢如此将这些权力于他?”韦皇后忽而轻笑一声,将药碗递给了兴平帝,“理由呢?”
“朕信得过他。”
“陛下,这笑话可是一点都不好笑。”韦皇后略微压低了声音,语调中含着些莫名的笑意,“陛下能保证他如当年一般与你心意相合,永不背叛?”
“皇后,以往你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也曾顶撞于朕,那时朕对你说的便无非是……”兴平帝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亮色,接过那药碗便喝完了仙药,“……安分守己四字。”
“是啊……”韦皇后笑着微微俯下身来,语调更为恭敬端方,“只不过如今的陛下,也该知道这四字才是。”
狠厉之色霎时间爬上了韦皇后的脸庞,兴平帝似是惊诧般地略微瞪大了眼,终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既是修得仙缘之人,便不妨在飞升前仔细地瞧一瞧——臣妾为您安排的送别之礼。”烛光留下的阴影在她的脸上轻轻摇曳,韦皇后轻轻地俯在兴平帝的耳边,宛如多年前乖巧温和的新嫁娘。口中以温柔语声吐出的,却是极尽畅快的恶意,“太子,是您唯一健康成年的儿子呢……”
“咯……”兴平帝瞪着眼睛挣扎着,却只能发出一声声剧烈的咳嗽,全身都不由得因此而剧烈颤抖着,“你……没有……”
“是啊,臣妾膝下确实没有。”韦皇后阴沉沉地笑着,“可在太子府时,臣妾那个连名字都来不及拥有的小儿究竟是怎么断的气,陛下当真以为臣妾一无所知?”
“咯……咯……”
“臣妾见到过的可绝不少……吾儿,还有阿云的死……”韦皇后的语调虽仍是冷静,但言语之间却已尽是疯狂。
“陛下真是令臣妾……感到恶心。”韦皇后低微得宛如梦呓的话语突转凌厉,一字一顿道,“所以啊,您早该明白,永远不要为了贪图这一点享乐,将生杀予夺的大权轻易地交给别人。”
“你……”
“陛下,不知为什么,臣妾倒是想起了玉氏夫人和她的那位闺中密友。”韦皇后冷笑,“不过臣妾和她们都不一样,即便是忍无可忍走投无路,也只有懦夫才会自戕,”
说罢,她猛地起身拂袖,离开了龙榻前。
兴平帝又是奋力地挣扎了一番,终是精疲力竭地瘫软下来喘息着。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向半开的窗,见那一片阴冷寒沉的夜空之中,一弯尖利暗淡的新月冷冷地挂着,宛如一只半开的无瞳之眼,毫无情感地盯着他。
这是他在兴平八年年末,度过的最后一个安然平静的夜晚。
而在走出了寝殿后,韦皇后眺望着远处宫外的灯火,不由自主地再次抚了抚额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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