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重重地锁住了清晨的穹顶,灰白的天色沉沉压下,不见熹光。留于营地之中守卫的将士们依旧如往日一般恪尽职守,而西北方彻夜的杀戮之声亦是渐转式微。
“铮”。
琴弦猝然崩断,将原本流畅的乐声生硬地截作突兀的断章。苏敬则收手不及,指尖顷刻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翻过手来垂眸瞥了一眼那细长的口子,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并未着手换下断弦,反倒是微微抬眼,看向了帐门的方向:“阁下在此驻足许久,不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语?”
“只是有些好奇,她究竟将白虎符交给了什么人。毕竟太妃娘娘手中的那一半,还是由我亲手交给她的。”披着深色斗篷的女子笑了笑,将那门帘略略掀开了一角,“洛都之中的情况,公子不好奇么?”
“姑娘既然得以留在营中,想必谢校尉对此已然知悉。”苏敬则的目光便也落在了暮桑所在之处,他温和地笑了笑,向她微微颔首示意,“姑娘可需要进来坐一坐?”
“不必了,也无甚要事。”暮桑径自苦笑了一声,“只是觉得终究有负于太妃最后的嘱托,心下难免烦闷罢了。”
苏敬则虽是此前并不识得暮桑,三言两语之间却也隐约地猜出了几分她的言下之意,神色不改地试探道:“谢校尉既已调兵前往华林苑,帝陵军与定北军皆非泛泛之辈,姑娘大可宽心,赵王多半难以得手。”
“但……”暮桑欲言欲止地顿了顿,终究还是转开了话题,“我记得陛下迁入华林苑之事发于赵王生变后,那时谢徵公子驻扎与城外此处,只怕是难以探知城中诸事。”
“姑娘既然心下已有了定论,又何必如此呢?”苏敬则的神色不觉闪烁了一瞬,而后仍旧以谦和而文雅的笑容开口回答。暮桑的话语已令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末了却还是旁敲侧击地问道:“或者说,姑娘是知道些什么与华林苑相关之事?”
“赵王所掌握的筹码,多半会令谢徵公子动摇。我那时陪在太妃娘娘身边,纵然她素来自持,也……”反倒是暮桑犹疑了片刻,轻声简短地说道,“公子定计之时可曾考虑过此事?他若是想在这一战中取胜,便必然不得不做出取舍。”
“我那时便已陈明利弊得失,亦给出了些或可补救的方法,想必谢校尉已有权衡。无论如何请姑娘相信,这已是最好的计策。”
苏敬则面上答得冷静从容,而手在拂过琴弦收入袖中之时,却是不自觉地扣了扣。
“……我明白了,方才……多有叨扰。”暮桑怔了片刻,方才苦笑着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便匆匆的告辞离去,“倒是我颠倒了轻重缓急……告辞……”
苏敬则眸光浮沉不定地犹自微微蹙眉望着暮桑离去的方向。而一旁的细颈瓷瓶中,那一枝原本便零落不堪的梅花已然彻底地枯死,唯余扭曲的枝丫毫无生气地斜矗于瓶内。
也正是在此时,流徽悄无声息地侧身步入帐中,见得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也只是略微犹豫了一瞬,便上前低声道:“华林苑那边一切顺利,只是……”
“只是如何?”苏敬则轻叹一声,推开琴起身侧目看向了他,眸光之中又分明是往常的淡然。
……
东方将明之时,谢徵接替了前去接应藩国主力的齐王登上了华林苑宫门的城楼,与洛阳宫的北侧宫门隔着一道滚滚东去的阳渠北支流遥遥相望,而城楼之下横跨阳渠连通两处宫门的石桥早已被大火烧断。
他的身旁是一身朝服端坐于玉辇之上,却已因中风不愈而犹如傀儡的兴平帝。而城楼之上寒风飒飒,阴云沉沉。
夜间两方试探着以弓箭弩石交战之时,齐王便已定下了最终的计策:天明时由谢徵指挥定北军士兵与半数的帝陵军继续在此与赵王僵持下去,而他则率余部绕至西郊接洽主力奇袭赵王侧翼。
几番权衡过当下局势后,谢徵终究还是应允了这个计划。
纵然他明白苏敬则最后的提醒绝非是信口妄言,赵王绝非讲求仁义之人,玉衡既然未能脱身,多半便会成为要挟的筹码。
只是在远远地望见洛阳宫城楼上的情形之时,不论早已有了多少猜测,他的心绪仍旧是情不自禁地一沉。
借着逐渐明亮的天光,谢徵远远地便见得那阴云重压之下的洛阳宫城楼之上,有两名侍从押着一人连拖带拽径直来到了正负手与他对望的赵王身侧。
那分明便是一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身形清瘦高挑,并不算破烂的白衣之上血迹斑斑。而她此刻无力地垂着头,任由侍从粗暴地拖着手脚镣铐之上的铁链,将她如死物一般地拉扯。
谢徵蓦地便觉得心口微微一绞。
那是本该在相认后被他从此小心护在身旁的堂妹,他作为兄长却是又一次地如此失职。
……
此刻遥遥相对的洛阳宫北城楼之上,赵王冷眼看向了被带上城楼的玉衡:“谢小姐别来无恙?”
“托殿下洪福,”玉衡仍旧是垂着头,面目被乱发遮得看不真切,而声线愈加喑哑无力,“尚可苟延残喘。”
“不打算回身看一看?那可是唯一能够救你的人了。”
赵王扬手挥了挥,两名侍从便架着玉衡转过身去遥遥地面对着谢徵的方向。
“殿下留下我的性命打算做什么……我会想不明白?”玉衡在被架着转身之时飞速地抬眼瞥过了赵王左右侍立着的近卫,目光触及到泯然隐于众人之中的破军时,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挑眉,“可惜,殿下或许要失望了。”
“看来那些酷吏果真还是对谢小姐太客气了些。”赵王闻言冷笑了一声,“牙尖嘴利,早该让他们拔去你的舌头。”
却不料玉衡好似听见了什么极为荒谬的话一般,很有些讥诮地笑了起来,那喑哑不看的声线听来便更为刺耳:“殿下难道只会用这些屈打成招的下作法子?”
“放肆!”两名侍从神色微变,怒斥着将她向前猛然一推。
玉衡一时似是连站稳脚跟也颇为艰难,直直地摔在了垛口之上,一时伏在墙面之上站不起身。镣铐上的铁链凛凛地响着,磕得她不住地低声咳嗽着,而身后已有长鞭破空而来的轻响携着猝然的疼痛劈头而下。
“一个女子竟如此目无尊卑不从礼法,你可还知道什么叫妇德妇容?”赵王看着她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并未呵斥侍从停手,任由他们又邀功似的打了数鞭也只是居高临下地开口,俨然一副轻蔑的模样,“当真是无人教养。”
“殿下何不换一套说辞?这些话,我十年来早已听腻了。”待得那两人停了手,玉衡良久方才轻咳着缓过一口气来,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更何况,殿下怎么也不想一想,到底是哪些人让我变成如此模样?”
“你也只剩下这一点口舌之能了。”赵王轻嗤一声,不再看她,转而看向了身侧的一名侍从,道,“时候差不多了,向那边喊话。”
“是。”那名侍从应声上前来到女墙旁,以习武之人浑厚的中气扬声向着华林苑的方向道,“谢家公子何故挟持陛下?殿下知道谢氏旧日的罪名本是乌有之谈,而齐王此行更是大逆不道,若是谢公子愿意就此弃暗投明,殿下自会在洛都平定后为谢氏正名,若是不从——”
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而两侧已陆续又有赵王的兵卒押着洛阳宫中的工人内侍门依次走上城楼,如一处屏障一般在女墙前站开。
玉衡在这震耳欲聋的话语声中似是颇为勉强地撑着垛口缓缓站起身来,却又旋即被一旁看守着那些宫人的兵卒扬手一鞭打得踉跄着伏倒在垛口之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玉衡一眼,接着说道:“谢公子即便不惜自己的声名性命,也当为令妹与这些宫人的性命考量一番。殿下会给公子一日作为考虑,天黑之前若是无人传话,殿下便不会再姑息了。”
说罢,他便退步回到了赵王身侧。
玉衡微微抬起脸来看向华林苑的女墙,只是毕竟隔着宽阔的阳渠,她看不真切谢徵面上的神情,只见得他负手在原地伫立了片刻,便召来了身侧的士卒侧过脸去说了些什么。
方才的那数鞭此刻牵连着狱中受刑时的一道道旧伤,在玉衡的背上蔓延出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她隐隐地感到那些将将得以愈合的伤痕又一次彻底地崩裂开来,洇染着温热的腥甜气息。
玉衡的眼睫轻轻一颤,眸光愈发地阴沉下来,而袖中的手已然紧紧握起。
……
士卒应声退下后,谢徵重又紧抿着唇,眸色沉沉地举目望向玉衡所在的方向。纵然相隔甚远,他也依旧凭借着目力将赵王侍从们方才的粗暴行径尽收眼底。
他并非不顾大局之人,眼下兴平帝身处于此,赵王一方顾及犯上作乱之名必然束手束脚,但玉衡……依照常理而言,在这场对局中与兴平帝相比已太过无足轻重。
但赵王此刻却偏偏对上了自己。
谢徵远远地见得玉衡站在那些宫人之中,亦是抬起脸望着自己,神色却又似乎十分平静。
心绪纷乱之间,谢徵忽而便回忆起了自己夜间造访苏敬则时,他的那一番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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