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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追千里痴子寻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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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辩术,即以儒门所论反驳儒门所重。儒门所论为伦理,儒门所重为礼。儒门的伦理是三纲,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种人际关系,由此生出儒门之礼,即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三种制约关系。父为子纲生出仁,孝字当头;君为臣纲生出义,忠字当头;夫为妻纲生出礼,敬字当头。

三种制约关系不可逆,逆则不仁、不义、不礼,也即不孝、不忠、不敬,是谓大逆。对大逆之人,人神共击之。

然而,武王却伐纣了。

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严重违背儒门所倡之伦理,搅乱儒门所尚之礼,而儒门所尚之礼却又是乱礼在先的周公所制!

面对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众人无不振奋,目光纷纷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问!”孟夫子敛神,语气郑重,“贼仁者为贼,盗义者为盗,既贼且盗,称作独夫。轲只听说过国人讨伐独夫商纣,未曾听说过武王弑君!”

真是一个精彩的应对,言简意赅,振聋发聩,众人齐声喝彩。

众人喝彩不是因为孟夫子的用词,而是因为孟夫子的观点,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只要这个君与父不仁不义。这一论断与当下的天下大势契合,因为从三家分晋到田氏代姜,无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于晋君与姜齐是否贼仁盗义,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辩了,历史总是由后人书写。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场。

接着上坛的依序是谈天衍。

为这个时刻,谈天衍筹备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坛时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谈天衍至其辩位,没有施礼,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准备好在他施礼时回礼的,未料到他上坛即开目战,一时慌乱,几乎是在一息过后,方才整顿精神,仓促应战。

二人就如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各睁大眼,盯住对方,似乎他们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剑,是箭,可将对手洞穿。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三十息过去了。

但交战双方仍未鸣金,继续以目光互射。

显而易见,在这场目战中谈天衍占据上风,因他练就一门绝技,一旦盯准对手,两眼可保持不眨长达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虽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来,败势显著。

见胜局已定,邹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齐人邹衍见过夫子!”

“邹人孟轲见过先生!”孟夫子亦收回目光,抱拳回揖。

“夫子学识渊博,邹衍不才,愿以阴阳之说求教于夫子。”邹衍开问。

孟夫子淡淡一笑:“轲愿闻。”

“衍以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为如何?”邹衍祭出本门绝技。

“轲略有所闻,未得其详,请先生赐教!”

“衍以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邹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轲所闻,”孟夫子淡淡应道,“此乃天道运行,典出于《尚书》之《洪范》篇。就《尚书》所载,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为水,二为火,三为木,四为金,五为土。水可润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样变形),土可稼穑。润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穑生甘。人有五事,一为貌,二为言,三为视,四为听,五为思。貌宜恭,言宜従(从),视宜明,听宜聪(明白),思宜睿(智慧)。恭当肃(严肃),从当乂(安定),明当晢(光明),聪当谋(远虑),睿当圣(通达)。”

《尚书》为上古之书,经孔子编纂,孟夫子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娓娓道来,不仅驳回邹衍将五行归功于己的两个“衍以为”,且又顺道讲出儒门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谓是一气呵成。

场上学子纷纷点头,无不叹服孟夫子的博学。

“呵呵,”眼见处于下风,邹衍深吸一口气,笑出两声,“夫子博览,衍叹服。《尚书》的确言及五行,但《尚书》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书》言及五行,却未言及与之相应的五色与五德,衍之五行则涉之。”

“轲寡闻,敬请赐教!”

“衍以为,”邹衍将话题拉向自己的近期发现,“五行相应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杀相从。五行运于天,五德运于世。”

“请教先生,五德是如何运于世的?”孟轲眯起眼睛,以问捕捉战机。

“帝王将兴,上天必有预兆。黄帝之时,有大螾大蝼现于世,土气胜,是以黄帝尚黄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时,草木秋、冬不枯,木气胜,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汤之时,水中现金刃,金气胜,是以汤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敛。及至文王,有赤鸟(凤)衔丹书会聚于周室社庙,火气胜,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邹衍显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几声长笑,“好一个五德运行于世!”敛住笑,盯住邹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为黑,天下列国,尚黑者唯有秦国,替代大周的当是秦国喽!”

“上天玄机,衍不敢泄露!”

“好一个上天玄机!”孟夫子占到支点,步步进逼,“黄帝行仁政,以仁德战败炎帝,方才一统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灾,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义,方为商汤所代。至于商纣,贼仁盗义,贤良或囚或戗,终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国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礼,天下重归秩序,历数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国人叛而杀之,平王东迁于洛,礼渐崩,乐渐坏,邦国争霸,陷入乱战。先生不察仁义,而以偶见天象诠释朝代更迭,实为牵强,不足论矣!”

“哈哈哈哈,”邹衍报以更长的笑,“周公制礼,以王为天之子。河水出龙马,洛水出神龟,龙马载河图,神龟背洛书,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为之传。凤鸣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庆典;天降灾星,王必察过失。所有这些,难道不是你们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吗?”

邹衍一击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时语塞,呼呼直喘粗气。

场上爆出喝彩声,邹衍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声,抱拳,“子不语怪力乱神,轲亦不语。先生还有何问?”

邹衍见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谦让,衍无问矣!”一个转身,趾高气扬,健步下坛。

望着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气,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邹衍获胜激励了更多学者,此后一个时辰里,旗帜摇动,有争有辩,但火力均没达到前面几人,孟夫子尽皆轻松应付。

两个时辰在激辩中过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却又无法脱身,脸上现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适时举起旗号。

司坛人款款走到淳于髡处,引他上坛。

见是祭酒登坛,众人晓得论坛结束,压场戏来了,无不兴奋。

淳于髡大步上坛,揖道:“夫子果是博学,光头开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爱,轲得机缘受教,获益匪浅!”孟夫子回以深深一揖。

“光头对儒门的仁义礼乐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门之礼,”淳于髡晃起脑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请教!”

“先生请讲!”孟夫子抖擞精神。

“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礼吧?”淳于髡设问。

“是礼。”孟夫子应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侧,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着光头、拖着长音使出杀手。

淳于髡问出的是涉及儒门的又一个悖论,众人喝彩。

“先生好问!”孟夫子揖礼,“儒门之礼,下不违人伦,上不违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观,虽合人伦,却违天理,禽兽所不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应当施以援手,这是特殊情况下的变通。”

孟夫子应对精彩,既解释了礼,又懂变通之道。

众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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