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还有一问!”苏秦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许行。
“苏子请讲!”
“自平王东迁,天下失序,民不聊生。听陈子所言,许子心系黎民,志在天下。许子远志,不会是以一隅之治来救治天下吧?”苏秦问中有答,答中存疑。
“敢问苏子,”许行盯住他,目光犀利,“若是连一隅也治不了,能救天下吗?”
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竟是答不上来。
许行来劲了,讲起他的大道来,如同在庠中上课,二目放光,手势有力:“天下不治,在于人心存私。私则不公,不公则争,争则乱,乱则崩。欲治天下,首治私字。私从何来?私从家来。家之要在于财。财从何来?‘家’字从‘宀’从‘豕’,宀为屋,豕为猪,屋与猪皆是财。有屋有猪,则为有财。财之要在于安。安从何来?‘安’字从‘宀’从‘女’,屋中有女才是安。家与业并举,丁男有屋有猪,可称立业。立业即成家,有家可娶妇,有妇可家安,家安可生子,生子可继业,继业则立家,有家可娶妇,娶妇可生子……由此循环往复,致使私欲横溢,不公丛生,人类方入大争之世!”
“苍天哪!”苏秦压抑住自己狂烈的心跳,内中忖道,“许子所言岂不正是你苏秦苦苦思虑却未得解的困惑吗?不急,不急,且听他如何道来!”
果然,许行胳膊又是一挥,接上续道:“若要治世,首要抑私。如何抑私?去家。如何去家?去安。如何去安?去女。去家则无财,无财则无女,无女则无子。大凡男人,只有无子,才能去其私啊!”
苏秦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呀,人若无子,要财何用?是以抑私必须绝嗣,许子是在从根本上思考天下治乱哪!
然而,症结何在呢?许子之道究底错在何处呢?人心不古,大同之世早成过往,存私之心一如溪流出山,奔腾向下,如今已在平川泛滥成灾,许子力图使此泛滥之水逆势回流,归于源泉,这……行得通吗?
苏秦的眉头拧起来。
许行看到了,也显然忖出他心中所想,直接点明:“苏子一定以为在下是在犯痴吧?”
“苏秦不敢!”苏秦拱手应道,“苏秦只有一个疑虑。岁月不可回,往事不可追,自神农之世迄今,已历数千年矣。人心早已不古,许子大愿若想实现,怕是难哪!”
“敢问一声,苏子合纵之业可都顺遂?”许行又是不答反问。
苏秦噎住了。
“哈哈哈哈,”许行长笑几声,“世上之路,只有走与不走,没有顺遂与不顺遂。许行不才,愿试此道而已!”盯住苏秦,“在下这就回复苏子之前的一隅之问!”
苏秦拱手:“秦恭听!”
“方今之人,夸谈者众,践行者寡,行不屑为之。”许行敛神,正襟,目光从苏秦身上移开,看向堂门之外,却又似看非看,语气凝重,声音激昂,“行之志,从神农之方,践神农之行,使天下之人返璞归真。何以践之?由一隅做起。”看向陈相,又转向苏秦,目光向往,“今日一隅,行有口三百。俟此三百人皆得吾道,行就使他们游走四方,分设康庄,由一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届时,山连山,庄挨庄,天下之人无不法神农之教,无不行神农之道,无私产,无定妻,无子嗣,无庙祠,无社稷,无君臣,人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虽欲争,无可争者。”
苏秦肃然起敬,内中却是怅然,两道目光剑一般投向许行,似要看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那不二的执念。
许行显然感受到什么,苦笑一下,拱手:“许行见笑了!”
“许子远志,苏秦诚服!”苏秦回礼,顺势转移话题,淡淡一笑,“方今天下,学者如林,各治其学,各圆其说,亦各践其道,就秦所知,并非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许子皆不屑之,苏秦愚痴,请许子诠释!”
“苏子既问,许行也就妄言了!”许行没有回避,气势如虹,“天下学问,林林总总虽说不少,归结起来,无非是儒、墨、道、法等数门,致学之人,亦无非孔老杨墨等诸子。老子重天道,不管人事;儒者事君,多伪善之徒;杨朱之流贵己惜身,无悲悯之心;墨者不惜己身,与天理相悖;兵者为虎作伥,祸乱天下;法者治标不治本,治人不治己;纵横者滋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名实者多无用之辩;小说者多无稽之谈;阴阳者臆断山河;巫者多诈,专以鬼神之事渔利;唯有效我神农之学,方得根本。”拱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见他这般蔑视天下学问,直接贬损纵横之学,苏秦内中不爽,欲辩几句,又强自止住,张开的双唇化作苦涩一笑,转头看向陈相:“敢问陈子,此处可有净室?”
陈相笑笑,引他前往净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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