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邹地。”公孙丑朗声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门。
显然,孟夫子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
苏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国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当是往投宋国!”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秦:“苏子何以知轲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苏子说破,”孟夫子承认,“轲就直说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苏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听闻夫子倡导天时地利人和之说,秦甚认同。魏居中国,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国,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国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连遭败绩,河西败于秦,马陵败于齐,魏王痛定思痛,或听仁义之教,夫子可得天时。”苏秦一连讲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闪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谢苏子吉言!”
望着孟夫子一行车尘渐去渐远,匡章转对苏秦,言语感伤:“苏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苏秦点头。
“苏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无疑惑。
苏秦摇头。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么肯定?如果不成,这不是……害了夫子?”
“将军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苏秦,路不走绝,是不会回头的!”苏秦给他一个苦笑,“再说,多走一处,就会多一些见识。夫子在邹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对了,在下有一事欲问将军。”
“苏子请讲。”
“将军是想碌碌无为一生呢,还是想做一番人生大业?”苏秦盯住他的眼睛。
“这个不用说呀,”匡章摊开手,“人生在世,没有哪个男儿想无为一生!”
“若是此说,将军可随我来!”
苏秦带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来到一道香案前面,指着供在案上的两个锦盒:“将军,请行大礼!”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礼。
“请将军拆封!”
匡章拆开锦盒,现出一卷竹简,没有翻看,转望苏秦,目光征询。
“将军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开。
天哪,为首一简,赫然写着《孙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气,看向苏秦。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写?”
“军师!”
“正是。”苏秦指点其中一卷,“这一册,是军师根据记忆抄录的孙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册,“这一册是军师自己的用兵体悟。从今日起,它们全部归属将军,望将军细细研读,不负军师所托!”
“军师所托?”匡章眼睛睁大。
苏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简:“这是军师留给将军的,也请将军收下!”
匡章跪地,双手接过孙膑的亲笔竹简,上写一行小字:“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安定天下!膑人拜托。”
“军师——”匡章连连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过一阵,苏秦盯住他,“军师走了,田忌将军也不会再回来了,齐国三军不能没有统帅,将军责无旁贷呀!”
“苏子,”匡章朝苏秦叩首,“军师既将兵书授章,章就是军师弟子。苏子乃军师同门师兄,亦为章之师尊。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师大礼,被苏秦扯住。
“章子不可!”苏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还是叫我苏子吧,你比我还年长呢!再说,我从未当过师父,一听这称谓,不自在呀!”
“好吧,苏子,”匡章也笑起来,继而敛神,一脸严肃地凝视苏秦,“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章子大义!”苏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宫禀报。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夫子让人头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应道,“只有一点,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闹得太大了,多少学子都在看着这事儿。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对王上今后取贤怕就——”顿住话头。
“嗯,”宣王捋须,“你说得是!”沉思有顷,抬头看向田文,“爱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个近臣追寻一程,诚意挽留。若是夫子回来,皆大欢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竖起拇指,“依爱卿之见,使何人为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来岁,血气方刚,且刚袭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传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将行,田文吩咐他如此这般。尹士会意,旗帜招摇,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调打问孟轲一行,讲述孟夫子如何不辞而别、齐王如何着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贤才等等故事。尹士连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时分赶到齐国的边城昼邑。
过去昼邑就是宋国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时并未出昼,滞留在昼邑的一家客栈里,显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来到客栈,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见孟夫子,以王使口气传达宣王口谕,态度倨傲。
孟夫子在昼候有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态度倨傲,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谕,遂以肘撑地,托腮侧躺于案后席上,对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时,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起身,声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责:“晚辈一路追踪,沐浴斋戒,方才入见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却卧而不听,叫晚辈情何以堪?晚辈之后怕是再也不敢来见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说出来了,夫子就给你讲明。鲁缪公时,如果缪公没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会觉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缪公身边没有子思这样的大贤,泄柳、申详等臣子就会觉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轲跟前自称晚辈,无论是王上礼贤,还是晚辈礼敬长辈,你们都远没有做到缪公、泄柳等所曾做过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长者呢,还是长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顿训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别备车,各奔西东。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礼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两句话敬请转禀夫子!”
“大人请讲!”高子住步,望着他。
“不识齐王不可以成为商汤王、周武王,是谓不明;识其不可,却又赴齐,或为有所图谋,或为不智。千里见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这又滞留于昼,连滞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对这样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闷哪!”尹士刻意吧咂几声嘴皮子,将憋了一宿的怨气悉数发出。
高子将尹士之语逐字禀报。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长叹一声,“千里见王,是我所欲;这般离去,岂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滞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旧少了。我仍旧期待,万一齐王回请我呢?我原是要再住两日的,为何今日决然离开呢?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既不知齐、也不知我、更不知天下的无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齐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齐民失福,却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将这些告诉他!”
高子返回时,尹士仍未上车,显然在候孟夫子回话。
俟高子述过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变色,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尹士看低了!”纵身跳上辎车,绝尘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时分,墨门尊者屈将子入访苏子府邸,约略讲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国,张仪仍为相国,魏王似乎更加依赖他了,但对新立太子魏嗣颇有微词;庞涓之妻莲公主怀遗腹子,临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弥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稳了;韩国,公孙衍出任相国,整顿吏治,恢复因庞涓伐韩而中断的兵器生产;白虎举家迁往宜阳,经营炼炉;秦国,秦王任命的蜀相陈庄杀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筹划平叛,无暇东顾;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荡为太子,荡年少力大,嗜武好杀;楚国,昭阳班师回郢,陈轸驻留襄陵,襄陵郡守郑克之女郑袖被楚王宠臣靳尚带入郢都,已成怀王嫔妃;赵国,胡地闹灾,胡人攻掠代郡,赵王亲赴代郡御胡……
屈将子言语简明,讲有小半个时辰后辞别。
夜静更深,苏秦却了无睡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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