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谈行施仁政。”
“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复仇吗?”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复仇,还能使举世之人臣服于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够行施仁政吗?”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满满,盯住惠王,“试问大王,如果天下之人无不臣服于王,大王还谈什么复仇吗?”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无知,请夫子赐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于民,就要减轻刑罚,轻薄税赋,重视农时,精细耕耨,使精壮之人有闲暇修其行,正其气,励其志,滋长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长上。若有这样的精壮来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发给他们木棒,他们也照样能够抵御那些披坚执锐的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夺取农时,四处征战,使其臣民无暇耕耨,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怨声载道。对于那些置其民于水火之中的无道之国,大王高举仁义大旗征之伐之,有谁能敌呢?”
惠王闭目,长长“吁”出一声。
“仁者无敌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语气,一脸热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请大王勿疑!”
惠王闭目良久,终于睁眼,看看旁边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学问高深,教诲醒人,寡人如闻圣贤。”再次拱手,“寡人还有一些俗事,已经约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
孟夫子刚刚打开话匣子,正欲展开,不想却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轲告退!”
惠王礼送孟夫子,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夫子走远。
“王上,”毗人小声问道,“这个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应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无人,夫子既为大才,王上何不下个旨,让他辅助王上,成就功业?”
“唉!”惠王长叹一声。
“王上叹什么呢?”
“夫子虽为大才,却是迂腐!”惠王遥望孟夫子,见他快要走到宫门口了,几乎是健步如飞。
“咦?”毗人诧异,“夫子是怎么个迂腐的,毗人眼拙,没看出来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声,“若是也能看出来,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给出个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几句?”
“就他方才所论,”惠王侃侃言道,“口口声声不离仁政,论高不及庄周,论雅不及惠施,论用不及公孙衍,论实不及陈轸。寡人虽说寡闻,却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何不晓得什么叫仁政?在这大争之世,生死系于朝夕之间,讲仁政不是迂腐吗?百姓若是饱衣足食、知书达礼,他们肯为寡人打仗吗?”
见惠王的心思弯在这儿,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顿,笑道,“听闻卫鞅赴秦时,先秦公见他三次,第一次听他讲王道,第二次听他讲霸道,直到第三次,卫鞅才讲出强秦之道。”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有顷,“寡人郁闷久矣,近日天气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会夫子,若是有暇,就让他随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领旨。”
三日之后,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泽,是魏室开辟最早的游猎场所之一,位于大梁之西约数十里处,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泽有山,林木葱郁,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轻时代就喜爱的游猎胜地,近年来年岁日衰,气力不济,改作垂钓。定都大梁之后,惠王最爱的休闲就是扯上惠施来此钓鱼。惠施走后,惠王失去钓伴,很少来游了。
这日惠王却无钓兴,携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于丘顶,眺望远近林泽。
林泽中,无数兵士将麋鹿等猎物从四面八方驱赶入惠王的视野之内,各种飞禽走兽惊慌奔走,一只母鹿竟于慌乱之中闯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听闻夫子箭术无双,可射此鹿否?”惠王指点母鹿。
“不能。”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猎非时也。”孟轲指鹿应道,“春和景明,动物孕生,伤一及众,大王能忍心吗?”
“夫子说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么能忍心呢,不过是看着它们乐一乐而已!”转对毗人,“传旨,不要驱赶了,让它们各归其所吧!”
毗人传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轲贺喜大王!”
“哦,喜从何来?”惠王怔了。
“喜从仁来!”孟夫子指着众鸟兽,一脸喜悦,“大王能对鸟兽施仁,亦必能对臣民施仁,这就是仁政啊!”
“哈哈哈哈,”惠王却似没有听见,看着那些仍在慌乱盘飞、四处奔逃的鸟兽,“请问夫子,贤者亦乐此否?”
“只有贤者才乐此啊!”孟夫子应声接道,“不贤之人虽有此囿,亦不见乐呢!”
“哦,这是何解?”
“《诗》中说:‘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说的是昔日文王动用民力筑台造沼,万民欢乐,称此台为灵台,称此沼为灵沼,乐见其中的麋鹿鱼鳖。为什么呢?因为圣王筑台造沼是为与民同乐,所以他们自也欢乐。反之可见《汤誓》:‘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如果百姓欲生不能,宁愿与大王同归于尽,虽有台池鸟兽,大王能快乐吗?”
“夫子堪为上天赐给寡人的良师啊!”惠王大是感慨,拱手赞道。“谢大王褒奖!”孟夫子回礼。
“走走走,随寡人别宫叙话!”惠王携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远处的别宫,于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师,于愿足矣!”
“谢王赏识!”孟夫子谢过。
“唉,不瞒夫子,”梁惠王轻叹一声,“对于这个国家,寡人也算是尽心了。河西岁凶,寡人就将河西之民移至河东,将粟米等载往河西赈灾。河东岁凶时亦是这般。反观邻国为政,没有一个国君有寡人这般用心的。可让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邻国之民并不见少,寡人之民亦不见多,这是为什么呢?”
“大王问得好啊!”孟夫子慨然应道,“大王好战,轲请以战阵喻之。两军阵上,战鼓响起,兵刃相接,一方战败,弃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义交兵,这个是要笑的,因为两军交战,按照规矩,胜者追逃不可过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经无忧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余!”惠王应道。
这个常识是未经战阵的人所不晓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儿一转:“轲所问的是当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当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没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晓得这个,为什么又来奢望自家的子民多于邻国呢?”
“这……”惠王语塞,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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