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途中,苏秦心情极是沉重。
相国府离宫城不远,但对苏秦来说,却漫长得似乎走不到尽头。他晓得子之,看来,燕国的灾难已不可控,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猛地想到什么,苏秦心底一颤,拉开窗帘,急道:“邹兄,停!”
飞刀邹喝叫御手停车。自那次出事之后,飞刀邹不再驾车了,雇一个专业御手,自己一心于卫护。
“主公?”飞刀邹凑过来。
“宫中还有几个公子?”
“袁豹或知。”飞刀邹应道。
“快,回府。”
车马顷刻到家,出门迎候的不是袁豹,却是苏代。
“二哥,想死您了!”见到苏秦,苏代脸上再无矜持,就像是在洛阳时一样,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没想到您会在这辰光回来!”
苏秦回他个苦笑,指向客堂。
见苏秦被飞刀邹搀着,苏代紧忙搀在另一侧,回到客堂。
堂中,苏代一家全都来了,偌大个客堂竟然显得狭小。
苏秦坐下,目光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她看起来不大,但头发已经挽起,衣饰是新妇装,一脸羞涩地站在苏代长子身边。
“二哥,这位是方今燕王的长公主,如今是你侄媳了!”苏代见苏秦看她,紧忙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向二人招手,“孩子们,这就是为父常常讲给你们的二伯,过来见礼!”
苏代长子拉住她,并行过来,行叩拜大礼。
“还记得我吗?”苏秦冲她笑笑,“我到过你家的草舍里,那辰光,你才这么高!”比划一个高度。
长公主勾首,点头:“记得的,你还抱过我呢!”
众人皆笑起来。
接着,苏代招呼其他孩子一一见礼,苏秦吩咐袁豹拿出金子,每个孩子发放一块。
“老袁,”苏代看向袁豹,“你带他们花园里转转,哪儿有杂草就让他们拔好了。”
袁豹应过,带上众家小出去。
许是太累,苏秦走到内间,在他的榻上躺下。
苏代紧跟过来。
“二哥,”见客堂里再无他人,苏代不无兴奋,“这些年来,我遵从你的指点,读你所读,悟你所悟,颇有心得,近日有所小试,嘿,真还灵光呢!”
“你怎么试的?”
苏代将他如何使齐,如何揣摩各方情势,如何去找淳于髡,如何与淳于髡对话及如何见齐王,之后归燕,子之如何求他,他又如何向燕王哙复命,子之如何赠给他金子等等,事无巨细,悉数禀报一遍。
“你——”苏秦总算是明白内中隐情,指向苏代,手指发颤,“你坏了我的大事不说,这又坑害燕国,坑害燕人,坑害子之,最后是坑害你自己,你……”
苏代完全懵了。
如此严厉的斥责显然不是苏代所期待的。
“二……二哥……”苏代带着哭腔,“怎……怎么回事儿?”
“你呀,”苏秦气结,咳嗽几声,平稳一下情绪,盯住苏代,“蓟城血流成河,你这个始作俑者却不晓得怎么回事儿,这……这就是你所学的口舌之术吗?”
“燕王禅让贤能子之是上古圣德,是太子他想不通,硬要谋逆,才闹出这般事来。这不,市被将军明白原委,就站在子之这边了,叛乱已除,燕国很快就会——”
不待苏代讲完,苏秦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从今往后,不可再登我的房门!”
“二哥……”苏代吓傻了,扑嗵跪下,哭起来。
苏秦翻过身,给他个背。
“二哥,我……”苏代哽咽,“我晓得错了,你说,事已至此,我该哪能办哩?”
“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也不想让你的老婆娃子死,三天之内,就带他们离开蓟城,离开燕国!”苏秦给出解招,迅即补充一句,“不要问我为什么!”
苏代的“为什么”还没出口,就被生生堵死,强咽几下口水,嘟出一句:“去哪儿?”
“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二哥?”苏代真正急了,“我……我带全家高车大马出来,这若灰头土脸回去,面子往哪儿搁?”
“几百金难道不够你的面子吗?有燕国的公主做你儿媳,难道还不够吗?你的面子何时大到不知死活的程度了?”
“我……”
“出去!”苏秦语气果决,“还有,在我活着,你不可再到任何一国抛头露脸!”
“我……”
“记住没?”苏秦语气严厉。
“记……记住了。”苏代嗫嚅,拱手,“二哥,我……走了。”
“对了,”苏秦翻过身,看向苏代,“还有一事问你。子哙的几个公子可在宫里?”
“之前是在宫里,这辰光不晓得了。”
苏秦的两手捂在脸上,现出痛苦与无奈。
“二哥?”苏代压低声音。
“去吧,”苏秦再次指向门口,“你离开蓟城时,不可透漏给任何人,否则……”
苏代这也意识到迫在眉梢的危险,连连拱手:“谢二哥,苏代记下了!”
次日上午,苏秦几乎是在子之眼线的监督之下离开蓟城的。袁豹也跟着走了,苏秦保留多年的燕国相府完全空置。
苏秦走后不到三日,子之就把他所控制的所有公子,无论是子哙的还是易王的,全部赐死,正式立己子为太子。太上子哙则被新燕王软禁在其所居住的宫院里,与外界完全隔绝。
此后数日,苏代听从苏秦建议,放弃所有不动产,以访友为名,让家人分批离开蓟城,在武阳会合,而后直入邯郸。
轩里村他是死也不肯回的。
太子平被杀的噩耗不消几日就传到临淄。
宣王候的正是这个,当即召来田婴、匡章谋议,也几乎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授命匡章为主将,点五都之兵,以子之篡燕失道为名,筹备伐燕。
燕为大国,齐若伐燕,就要倾尽国力,且要确保后方无忧。为此,齐宣王使大夫沈同、田文分别出使中山国与赵国,约两国共同起兵。
沈同是鲁人,自幼受儒门薰陶,崇拜孟子。此番受命,沈同左想右想皆不是耥,出使行至稷门,又拐回来,驱车驰往孟子馆舍,意外看到匡章也在。
“敢问夫子,”礼毕,沈同直入主题,“燕可伐否?”
孟子的眼角斜向他的使节,声音慢悠悠的:“是齐王特使在问老夫吗?”
“非也,”沈同紧忙摘掉表征特使的冠饰,将使节放在一侧,态度恭敬,“是晚生沈同私下求教夫子!”
“若是私问,”孟子压低声音,如同透出一个秘密,“老夫这就讲给你,燕国可伐!”
“为何可伐?”沈同再问。
“因为子哙不得以燕国送人,子之不得从子哙手中受让燕国。”
“这……”沈同不解,“燕国既然是子哙的,他为何不能将燕国送人?”
“燕国怎么能是子哙的呢?燕国是大周武王封赏予其弟召公的,燕国土地属于召公后人,召公后人又有后人,遍及燕国各地,是以燕国属于所有燕人,怎么是只属于子哙的呢?”
“可他是燕王呀!为何尧舜可让天下,身为燕王的子哙就不可了?”
“唉,你呀,”孟子摇头,“我且问你,你能将你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属于我的屋舍、田产,我当然能送。”
孟子指向匡章:“你能将他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不能。”
“你有子数人,皆在盼你分配遗产,你还能将自己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这个……”沈同答不出了。
“这就是了。”孟子解道,“尧、舜可让天下,因为天下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天下是天下人的,他们是因贤能而受天下人的委托来治理天下的。他们只是治理者,不是天下的所有者,因而在力不从心时,只能再选贤能,禅让其位。子哙不同。他不能禅让燕国,因为燕国不是子哙一个人的。燕国是周天子封赏给召公的,属于召公所有。召公遗训是嫡长子承继,子哙之所以为王,是因他是先王的嫡长子,同样,他让燕国于人,就等于将本该属于其嫡长子姬平的王位让予他人,他怎么能将属于他嫡长子的王位让予他人呢?你也看到了,燕国正是因此而乱。乱燕国者,子哙也。”
“那……子之又为何不能接受王哙的禅让呢?”沈同再问。
“唉,你呀,”孟子摇头,“身为臣子,去得不该得之财,去受不该受之位,难道不有失人臣之道吗?”
“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分晋,不是也失人臣之道了吗?”身为齐臣,沈同没敢提及田氏代姜。
“三家分晋,本为大逆,然而此逆在后来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不同了。”
“夫子是说,如果子之也能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可以了吗?”
“周天子诏封他了吗?”孟夫子反问。
“晚生知矣。”沈同拱手,“谢夫子赐教!”
“请问夫子,”匡章接道,“燕为万乘之国,弟子受命伐之。就眼下情势,弟子确有胜算,但心依旧忐忑。敢问夫子,弟子之心,何以惴惴然?”
“未请王命。”孟夫子脱口而出。
“王命?”匡章怔了,“弟子所受,正是王命。”
“此王非彼王,此命非彼命。”孟子侃侃说道,“燕、齐同为万乘之国,燕国失道,确实该伐,但凭什么就该是齐人来伐呢?将军之心所以惴惴然,皆因于此。”
“夫子是说,请命于周天子?”
“正是。”孟子竖起拇指,“燕国乃周天子所封,燕国失道,燕民历劫,苦如水火,但只有周天子才有权问责。何人可伐之?奉周天子之命的人。今齐王颁诏伐燕,却未奉天子之命,是以无道伐无道。将军执锐,以无道伐无道,你心能不惴惴然吗?”
“弟子何以处置?”
“入宫奏报齐王,使臣贡周,请命伐燕。将军若奉天子之命救燕民于水火,燕必破,将军亦必立德威于燕地,成功名于后世!”
匡章当即入宫,奏明孟子的谏言。宣王苦笑一下,随手使田婴派个大夫携带百镒黄金并百匹缟绸前往洛阳请命,由天子诏命齐王约盟天下列国伐燕。
见齐王纳下此谏,孟子踌躇满志,自告奋勇,向匡章请命道:“奉天子诏命,引正义之师,伐万乘之国,此乃千古伟业,孟轲不才,请命随行将军帐下!”
匡章拱手:“有恩师随行筹策,弟子之心定矣!”
齐使沈同赶至中山,见到中山王,说以齐王之约。
中山王不再是个孩子了,正年富力强,欲干大事,遂召老相国司马赒谋议。
“回禀我王,”司马赒压住激动,缓缓应道,“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何以难逢?”中山王倾身。
“禀我王,”司马赒侃侃说道,“我北有燕,东有齐,西与南是赵。三国皆我天敌,惟赵惟狠。敢问我王,可惧赵否?一定是惧的。莫说是王,纵使老臣,与赵大战数次,小战无数,真心惧他啊。尤其是近期,赵王雍袭我涞源,占我西去要塞,若与燕合,就可东出涞水,由北袭我,使我腹背受敌。然而,天不亡我。燕人内乱,子之篡国,齐人得天子之诏命,约我伐燕。齐人伐燕,志在河间。我若伐燕,志在北易水。若是我得控北易水,北上燕山,就可控制紫荆关与居庸关,彻底扼住赵人东出之路。那时,赵人再狠,能耐我何?”
“我若伐燕,赵人趁机在后袭我,相国可有应策?”
“听齐使所言,齐王使臣田文也到邯郸了。如果不出意外,赵人必会从齐伐燕。”
“为何赵人必从?”
“因为是齐王之约。魏伐赵,齐全力救之。齐王有约,赵能不从吗?”
“相国所言极是。”中山王点头,“不过,赵师伐燕,必借道我境。晋人多诈,借道伐虢之事,相国不可不察。”
“这个臣已有虑。”司马赒应道,“赵既从齐伐燕,就与齐、我同为盟友。赵若背后袭我,齐王颜面何在?再说,赵师过我境时,我王亦当有所防备,可外松内紧,猪羊劳之,严阵待之。”
“甚好。”中山王一握拳头,决心下定,“虽然,相国还是要派使臣使赵问聘,修好睦邻,听听赵王是何决断。”
“臣受命。”
在苏秦与姬雪前往燕地之后,菲菲少了约束,生活更为丰富多彩起来。
让她生活多彩的是公子职。此后有事没事,公子职总会来相府寻菲菲学武,夸赞菲菲的武功好,向她习练剑法。菲菲一直是弟子,这于突然间成为师傅,自是用心,没过多久,就将墨家剑法悉数教予子职。二人的情谊,也在这一教一学中突飞猛进,莫说是一日,纵使一个时辰不见,二人的心都像被猫儿抓了似的。
然而,无论是菲菲还是公子职,都被人严严实实地看管着。菲菲这儿是墨者,公子职那边是母后身边的那个女仆,也即嬴疾为他母子留下的守护黑雕。在黑雕台里,她的地位虽说不高,武功却是一流,丝毫不亚于天香。在她身边,额外活动着秦国庞大的黑雕组织,单在邯郸就有不下二十人,或入王宫,或入达官、显贵府宅,或入酒巷夜肆,监控着赵都的方方面面。
所有这些,公子职并不晓得。
这日后晌,二人在相府后花园里练会儿剑,菲菲问道:“职哥,想学邹叔的飞刀不?邹叔全都教给我了,若是近战,没有兵器比飞刀更具威力。”
“想学。”子职急道。
菲菲看下场地,皱眉:“此地不可。若是职哥甩刀失手,不定会伤到人呢。”
“阿妹欲往何地?”
“有处地方极是清幽,”菲菲指向围墙外面,“就是那儿,原来是家小庙,这辰光废弃了。邹叔当初教我时,就是在那儿。”
“成。”子职笑道,“我们这就去。”
“屈将爷爷不让去呢。”菲菲略略一想,“有了,我们不走正门,跃过围墙就成,练完再翻回来。”
二人来到围墙跟前,菲菲纵身一跃,先上围墙,看到庙中寂无一人,伸手给子职。子职拉住她,跃上围墙,进入小庙。
二人察看一遍,将庙门闩了,在庙院里站定。
“职哥,”菲菲笑道,“此地无人,小刀任你甩呢。”将一块鹿皮所制的靶子绑在庙院的大树干上,摸出几把小刀,“职哥请看!”嗖一声飞出,正中靶心。
公子职赞她几句,拿过小刀,亦飞出去,那刀子却不听话,嗖的一声远离树干,插向几丈开外的庙墙上。
“是这样!”菲菲拣回飞刀,手把手地教起来,包括握刀姿式及发力技巧等。
二人练有小半个时辰,忽听一阵响动,十二个蒙面刺客各持刀剑从小庙的不同方位突然杀出,迅速切断通往相府围墙的退路。
“什么人?”菲菲厉声大叫。
“小姑娘,没有你的事!”为首一人指向旁边,“让开路,放她出去。”
“你们什么人?”菲菲再次大叫。
“阿妹,是燕国刺客,冲我来的,你快走!”子职说着,抽出宝剑,背依大树,扎下架势,准备殊死一搏。
“职哥!”菲菲紧跟过来,在树干另一侧站定,一手去拔插在树干上的小刀,一手抽出软鞭,同时将手指弯起,挡在唇上,发出一声长啸。
“上!”众刺客扑向子职。
嗖嗖两声,菲菲甩出飞刀,击中二人,但其他刺客已欺到跟前,几支剑同时刺向子职。
子职腾空飞起,后脚蹬向树干,如鹰一般从众刺客的头顶掠过,与此同时,剑挑下来,连点数下,三人头顶中剑,倒地不动,子职亦在众刺客背后轻松落地,旋即转身,再次扎下架势。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菲菲看呆了。
十二名刺客,转眼倒地五人,再也不敢大意,余下五人围定姬职,二人欺向菲菲。
菲菲手中没有飞刀了,也无暇从树上再拔,只得抖鞭相迎。
刺客功夫了得,菲菲身小力弱,软鞭甩出去,被对方的剑连绕几下,缠住,用力一拉,菲菲把持不住,软鞭脱手,急切间拔剑,已是迟了,另一人的剑尖已经刺向她的胸部。
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对方哎哟一声惨叫,捂住手腕蹲在地上,刺向菲菲胸前的剑亦掉落于地。紧接着,嗖嗖嗖一连数声,围攻公子职的五人有四人倒地。挑走菲菲软鞭的刺客见势不妙,放下菲菲就逃,被一枚飞刀击中脚踝,翻不过庙墙了,只好仗剑守御。
见面前只有一人,公子职奋勇击剑,与那人连战数合。因有飞刀在侧,那人心里慌乱,被子职寻个破绽,一剑毙命。
子职持剑走向伤到脚踝的刺客。
那人扔下剑,跪地求饶。
菲菲晓得是屈将爷爷救援来了,大叫:“屈将爷爷,快来!”
屈将子却没露面。
现身的是三个墨者。他们搜索完战场,在死者脸上蒙上黑布,将负伤的刺客带进相府,包扎,审讯。同时,相府这边,也向赵国司刑府报案。
“职哥,”菲菲得空,扯住子职,目光诧异,“真没想到,你的武功高哩!”
“被逼急了!”姬职笑笑,轻描淡写。
“不是,”菲菲盯住他,“快说,你跟谁学来的?”
“记得那天随我娘亲赶来的那个女子吗?是她教我的!”
“可……”菲菲一脸纳闷,“你有此武功在身,那天为何让他们欺负?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子职迟疑一下,“寄人篱下,不能得罪姓赵的人,我晓得他们,全都姓赵。”
“我明白了。”菲菲一脸钦佩,“你真能忍!”略顿,“可他们是要划破你脸,你还要忍?”
“不是有你在场吗?”子职笑了,“我晓得你是不会让他们划的。再说,他们不是还没划吗?若是真划,就该付出代价了!”
“职哥,你……你该教我工夫才是!”
“不成。”
“为啥?”
“最有功夫的是屈爷爷,”子职一脸钦敬,“我要拜他为师。今朝没有他,我怕就……”
“嗯呢。”菲菲扯起他,“我这就引你去见屈爷爷,只要我求,他一定收你为徒!”
在子职遇刺的第三日,苏秦、姬雪等人一路风尘地从燕国返回。
听闻苏秦回来,武灵王没有召请,而是带着御医登门问候。御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开些补药,交给飞刀邹抓去了。
武灵王支走御医,详细问明燕国情势,求应变大计。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苏秦轻叹一声,“子之一如庆父,在燕一日,燕乱一日。子哙与先易王的几个公子,在蓟城者悉数罹难,在逃者只有二人,皆遭子之追杀,一是王哙第三子姬柱,趁乱逃走,眼下不知所往。另一是先易王之子,姬职,今在邯郸。”
“寡人晓得他,”武灵王点头,“前几日子之派刺客来,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是的。”苏秦应道,“如果子之不杀姬平,依旧立姬平为太子,燕人或会认可这次禅让,但他太急了,也太狠了。这次燕乱,真正战死的没有多少,反而在姬平死后,被子之以谋逆之名杀掉的多达万人,蓟城人心惶惶。军心更乱,因为三军中有不少将士跟从市被叛乱,凡与市被有交往的,全都他抓起来了。其实市被是个好人,是真正被冤枉的。”
“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首先,燕不可图,望大王切记。”苏秦盯住赵雍。
“这个自然。”武灵王笑道,“寡人的胃口只在中山。”
“子之失道,燕人构难,齐人必会出兵。”苏秦回他一个笑,但满是苦涩,“臣之意,大王可与齐王结盟,兴义兵诛杀子之,再送子职入燕。我观子职不错,大王若立子职,一则燕人认可,二则子职避难于邯郸数年,又得赵恩,必定亲赵,感恩大王。”
“子职不是秦王的外孙吗?”武灵王眯起眼睛。
“但他更是燕人。”
“寡人晓得了。”武灵王别过苏秦,召肥义入宫。
“王上,特大喜讯!”肥义一脸兴奋,“中山王派使臣来了,是司马僖,司马赒的长子,这刚到驿馆,要见我王呢。”
“哦?”武灵王倾身,“他想干什么?”
“求睦邻呀,带来不少礼品呢。”肥义呈上中山使臣的礼单。
“寡人晓得他要干什么。”武灵王坐直身子,将苏秦的应策讲给肥义。
“我王不可!”肥义急道。
“哦?”
“齐人非兴正义之师,只想趁火打劫,得河间地。只要齐人兴兵,子之不敢不给他。我若与齐共同兴师,就把子之得罪了。那辰光,齐人得到好处,退兵,我王又该如何?我王送子职入燕,就是子之的死敌,子之得燕,北有胡人支持,还不与我王为敌?抛开其他不提,单是他支持中山,我王能受得了吗?”
武灵王长吸一气,陷入深思,良久,抬头:“依你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与中山睦邻,让中山后顾无忧,与齐人合力伐燕。”
“这……”武灵王眉头拧紧,“燕经此乱,已不堪一击。若是中山参与,必得北易水。中山控制北易水,拿下紫荆关,就将我完全封堵在涞源的山道里,岂不是断我……”摒住不说了。
“我王要的正是这个!”肥义脱口应道,“中山与齐共享燕国边境,若是伐成,必争地,争则失齐。燕国仅余二公子,一个在我王手里,另一个生死未卜,不知跑哪儿去了,齐人立不起新王,必使近臣治燕。齐人治燕,燕人必不服。那辰光,我王只须将子职送回燕国,燕人就会跟从子职,逐走齐人。中山趁危伐燕,燕人必恨之。中山与齐争燕,齐人亦恨之。我王若在此时图谋中山,齐人必不干涉,新燕王亦必肯借道……”顿住,看向武灵王。
显然,这是一石三鸟的上上之策。
“就依你计,”武灵王再无迟疑,拱手,“中山使臣,对了,还有齐使,全都由你应对,寡人还有一桩大事呢!”看向宦者令,“起驾,太傅府!”
“太傅?”宦者令懵了,眼睛眨巴几下,“王上没有拜过太傅呀!”
“这就去拜!”
“是哪位大人?”
“周绍。”
宦者令与肥义皆吃一惊,因为周绍是邯郸城中迄今仍旧拒穿胡服的臣子,按照武灵王所颁的法令,该当治重罪才是。武灵王非但不治其罪,还要拜其为太傅,着实出人意外。
周绍一门在赵是三世名儒,从成侯时就为赵室大夫,主司礼仪,执太庙,堪称赵国宫廷秩序的监护者。几个月来,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赵王自穿胡服不说,还大张旗鼓地改俗易风,使赵人皆穿胡服。作为儒者,这是他不能承受之重。周绍力谏无果,遂称病不朝,今日更向武灵王递交奏折,奏请年迈老朽,要归隐故里,贻养天年。
周绍不只是周绍,其门下还有数十名饱学儒士。周绍若走,这些儒士也就不会留在赵宫。天下儒者得闻,也必不肯赴赵。万乘大国不可没有礼乐,朝堂之上不能不讲秩序,是以周绍辞归,武灵王尤其上心。
武灵王不告而至,周绍先是震惊,继而整顿衣冠,迎出府门。
见武灵王依然穿着胡服,周绍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本来欲见大礼的,紧忙止住,只是微微拱手,语气揶揄:“大王光临寒舍,不会是来治罪老朽的吧?”
“呵呵呵,”武灵王行个大礼,一脸是笑,“寡人此来,是想在周卿肩上加一副重担!”
周绍一脸狐疑,伸手礼让:“大王,请!”
君臣一前一后,行至客堂。
武灵王在主席坐定,转对立于身侧的宦者令:“宣诏!”
宦者令朗声宣道:“周绍听旨!”
周绍跪地,叩首:“臣接旨!”
“大夫周绍忠孝两全,德才兼备,堪称赵之大贤,寡人特此诏命,任周绍为太子傅,列三公!钦此,赵王雍。”
周绍震惊了。
太子是未来国君,傅佐太子,就等于一国之师,因而,傅太子、列三公,堪称是每一个儒者的最大梦想,也是周绍此前想都不敢去想的人生壮举。
然而,这是一个穿胡服的国王,御驾上门,颁给他的使命是,去傅一个同样穿胡服的王储!
“大王有诏,”周绍思虑再三,叩首,“臣不敢不受。虽然,臣有一言,不敢不诉诸大王!”
“周卿请讲!”
“是大王用错人了!”周诏奏道,“太子,国之未来。太傅,王储之辅,非大德之人莫能当此任。臣身贱才疏,不足以胜任王命,是以叩请我王另觅大德之人,以张国运!”
“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选子莫若父,论臣莫若君。太子之父是寡人,人臣之君,亦是寡人。寡人为太子立傅,怎么可能立错呢?”
“大王可知立傅之道?”
“你讲。”
“立傅之道有六,”周绍侃侃而谈,“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可易其位;重利不可移其心;施教恭谨,知循序渐进;待下谦和,不盛气凌人。上述六者,为傅必具,而臣不备任何一条。隐情不报,是臣子之罪。从君命而辱其位,末了烦扰有司处置,是为吏之耻。臣绍不才,敢请大王更立太傅!”
“周卿,”武灵王起身,深鞠一躬,行下大礼,“正因你知晓上述六条,寡人才要立你为傅啊。”看向宦者令,“赐太傅胡服!”
宦者令拿出为周绍量身订制的胡服,双手呈上。
“唉,”周绍心中感动,面上又作无奈,长叹一声,叩首,“臣绍愚昧,迄今未明我王胡服深意,虽然,身为臣子,蒙王不计臣过,委臣重任,臣不敢不听!”接过胡服,当场穿上,行再拜大礼,“胡服之臣,叩谢我王厚遇之恩!”
尽管未能见到赵王雍,但司马僖从肥义口中得到赵王愿与中山睦邻互信,并同意签署三年之内互不征伐协议。司马僖喜甚,当日与肥义拟好协议行文,入赵宫加盖了玺印。
与此同时,赵王雍听从苏秦之言,使宫人将公子职母子接入王宫,非但辟出一座宫院让其安住,且还置宴压惊,好生款待。
司马僖持双边睦邻协议回到灵寿,中山王连看数遍,再无疑虑,盖好印玺,交给随行的赵使带回,次日即到太庙祭祖,拜司马赒为主将,“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
除守御之外,中山国能点出的三军之众不过三万,战车为五百乘。拜将仪式上,年近六旬的司马赒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对天誓道:“燕王姬哙昏昧无道,不分大义,不告诸侯,而臣主易位,绝其召公之业,断其先王之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虽不才,今奉王命,愿从士大夫以靖燕疆,祈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佑我功成,保我中山之域万世康宁。”
誓后三日,司马赒即引三军三万离开灵寿,发至燕国边境,在中易水南岸安营扎寨,以观齐人动静。
齐都临淄,出使赵、中山的使臣率先复命了。齐使田文带来赵国消息,说是秦人加兵少梁,有意伐赵晋阳,赵国须全力以赴,防备秦人,实在抽不出兵力,但赵国将无条件支持齐与中山伐燕。
赵人不出兵是齐宣王早就预判了的。当然,宣王也不希望赵人出兵。燕室自乱,燕地已是齐人的囊中之物,宣王由衷不希望更多的人来瓜分这锅羹汤。
有中山就够了。
无论如何,燕国这锅羹汤不能由齐人一家独喝,让给中山喝几口,于齐只有好处,一则中山可以死心踏地跟从齐人,制约赵国,二则于天下列国也是交待。
伐燕三军,齐宣王也早备好了,起初是五万人,这见中山出兵三万,宣王就又追加一万,同时亲至太庙祭过祖宗,拜匡章为主将。
匡章上任数日,却是迟迟不肯出征。
匡章在等出使洛阳的使臣。
其实,不是匡章在等,是孟轲在等。
得不到周天子的征伐诏命,孟轲坚决阻止匡章出兵。身为弟子,匡章不敢违抗师命,只好实言奏报宣王。宣王无奈,只得使人快马赴洛阳催促。
终于,在中山使臣回来之后的第十一日,使臣由洛阳归来,随身带回盖着大周王玺的伐燕诏命。
孟轲喜甚,约匡章入宫觐见宣王。
孟子出征,不能不受王命。
宣王迎出宫门,见过礼,携孟子手入内。
“听章将军说,夫子也要随军出征,寡人梦里笑醒几次了呢,哈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叫天佑寡人!”宣王又笑几声,朝孟子拱手,“夫子在上,请受辟疆一拜!”
“谢齐王看重!”孟子回礼,“孟轲此来,是请求王命的!”
“是了,是了,夫子出征,不能没个名分!”宣王看向匡章,“匡章将军,您是主将,看夫子担当何职合适?”
“夫子为臣师,臣为三军主将,没有比军师更合适的职分了!”匡章拱手。
“嗯,军师,”宣王点头,看向孟子,“请问夫子,此职可否?”
“孟轲既从王师,惟王命是从!”
“拟旨,”宣王看向御史,“诏命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敢请齐王再加四字,‘奉天子诏’。”孟子急道。
宣王眉头略皱,迟疑一下,再道:“拟旨,寡人特聘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奉天子诏,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谢齐王厚遇!”孟子起身,叩拜,“天运转动,再逢文武之时。齐王奉天承运,邹人孟轲领受诏命,誓引正义之师,伐无道之国,竭诚尽力,助匡将军成就此功!”
“夫子请起!”辟疆扶起孟子,“此番伐燕,得夫子神助,寡人幸莫大焉!”
“孟轲尚有一请,望齐王成全!”孟子看向齐王。
“夫子请讲。”
“孟轲斗胆,请王弓一用!”
“王弓?”宣王怔了,看向内臣。
“想是宫中所藏的武王大弓吧?”内臣看下宣王,又看向孟子,语气半是回禀,半是征询。
“正是。”孟子拱手。
“传旨,为夫子请武王大弓!”宣王朗声颁旨。
孟子请到王弓并三支御矢,谢过宣王,仅带弟子万章一人,以布衣之身直入军帐,从大军北征。
这一战是属于他孟子的,他也早已想定如何征伐了。
大齐三军走过河间地,将入燕境前夜,孟子使万章把主将匡章请入军师大帐。
“匡将军,”孟子改过称呼,“明日入燕,老夫问你,可知如何征伐无道之邦?”
如何伐燕是早在临淄就已拟定的战略,孟子也是知道的。此时孟子再次问起,匡章晓得他另有话说,拱手:“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奉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伐无道之邦,身为主将,你须牢牢记住两个字!”孟子顿住话头,盯住匡章,目光征询。
“两个字?”匡章有点儿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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