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遗被烹的次日,秦国黑雕已将楚齐绝交的快讯递至秦宫。张仪被秦王紧急召回,入咸阳时已过黄昏,被宫车直接载往秦宫。
惠王备好宴席,召来乐坊,歌舞侍候。
轻歌曼舞中,二人酒至半酣,惠王传旨摆棋。
一副棋具被宫人抬来,摆在二人中间。
“寡人执白如何?”惠王拿起一枚白子,笑看张仪。
张仪笑笑,摸过黑子棋盒。
惠王在棋盘上连布三子,看向张仪。
张仪看向三子,眯起眼睛:“我王这是——”
“这第一枚,是雨神!”惠王指着三枚白子,“这第二枚,是瘟神;这第三枚,是将军魏章,其麾下二十万锐卒已于近日陆续赶赴商於谷地。下面的局,该当仪弟出手了!”
“若是此说,”张仪笑了,“是该到臣了!”拿起黑子,却不落下。
“怎么不落子呢?”
“臣在守个喜信儿!”
“是不是这个?”秦王掏出黑雕的密函,递给张仪。
张仪看完,震惊。
“唉,”秦王长叹一声,“这个楚王倒是别致,竟然想出这个妙招,实出寡人意外呀。”
“非楚王之意。”
“哦?”
“臣晓得宋遗。此人原在昭阳门下,后转投靳尚,由他出使,当是靳尚之功。”
“呵呵呵,”秦王笑了,“靳尚是个人物,待寡人攻克郢都,该当赏他一块地儿才是。”
“是我王会用人!”张仪竖起拇指。
“这个宋遗也是决绝。完成使命就成,大可不必受烹嘛。不过,田辟疆这一烹,算是把楚人的后路彻底烹断了。如果不出所料,与我结盟的齐国使臣这辰光当在道中了!”
“臣这就落子!”张仪提出一枚黑子,啪地落下。
张仪在秦王宫中一直守到翌日后晌,方才出城,改乘一辆有篷的辎车,悠哉游哉地驰进咸阳南城门,直入相府。
在相府的门外下车时,张仪还刻意拄起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进府门。
回到府中,张仪还没歇过气来,门人报说楚使到访。
张仪请入。
“相国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昭睢一脸委屈,声音急切。
“唉,”张仪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人哪,该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伸出依旧打着绷带的右脚,“昭兄弟请看,就是这只脚,他娘的那天也是闹鬼,本想登个高,望个远,不想却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头上,那石头一滚,我这脚底一滑,人就整个滚下去了,滚得我是眼冒金星啊。其他还好,只这脚踝撞在一块硬石上,但听咔嚓一声,我就疼死过去了。”
这个故事昭睢早已听过,但这辰光不得不一脸同情地再听一遍。
“嘿,”张仪越说越来劲,“他娘的撞到石头上还不算倒霉,真正倒霉的是遇到庸医。庸医真叫个害人哪,他说我的骨头断了,要对骨,我就让他对,嘿,他一连对了四五次,疼得我是又死几次呀。可对来对去,他一直对不准,没过几天,这脚踝就肿成一个大圆球了。我赶他滚蛋,听闻终南山里有个老医师专治骨伤,就让人抬进山里,那老医师一摸,说是你来太晚了,一伤到就该来的。我说,要紧不。他说,你的踝骨不是折了,是碎了,得重新拼合起来,箍牢,让他慢慢长。我说,那就快箍呀,他说,你得忍住疼。我说没事儿,你来吧。他让我连喝几碗老酒,然后把我绑起来,嘴里塞块布,拿只利刃,朝我那肿脚踝上嚓嚓嚓嚓,我是看不得呀,只有那疼是钻心的,我却动不得,叫不出,想死的心都有哇。之后我就死了,啥也不晓得了。待我醒来,已经躺在榻上,整条腿让他绑成一块长板板了……”
张仪讲得眉飞色舞,昭睢的目光却渐渐落在他的伤脚上。他听过的所有故事版本皆是左腿,而这辰光,张仪裹的竟是右脚!
“相国大人,”昭睢指着他的右脚,“不是伤在左脚上吗?”
“左脚?”张仪的眼珠子连眨几眨,眯起来,盯住他,“你何以晓得是左脚呢?”
“大人受伤辰光,人们无不是这么传说的,我专门问过为您裹伤的那医师,他也说伤的是左脚。”昭睢较真了。
“哎哟哟,”张仪一拍脑袋,“瞧这错的!这些人全都该杀!”伸出左脚,“你看看,我这左脚好端端的,是不?”朝地上连顿几下,“这像是受伤的样子吗?唉,”连连摇头,“这拨蠢货,伤整不好,忙帮不上,竟然连个左右也辨不清了,气杀我矣!”
“相国大人,”昭睢紧忙转换话题,“无论如何,您能回来就好,真正急死人呢。”
“咦,兄弟,何事急切?”张仪盯住他。
“是那盟约的事呀!”昭睢急了。
“盟约何在?”
“我带着呢!”昭睢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箱,取出盟约,“这不,全在这儿!”
“是哩,”张仪点头,“我正是挂着这事才不顾伤疼回来了呢。”
“谢相国记挂!”
“这样吧,”张仪瞄那箱子一眼,“昭睢兄弟,你把这箱子留在这儿,我今朝先歇一宵,明日就入宫觐见秦王,让他签字划押,再加个玺印,这事儿就成了!”
“好咧!”昭睢不无爽气地将盟约装回箱子里,提到张仪跟前,小心放下,拱手,“昭睢恭候佳音!”
翌日,昭睢早早来到相国府,从上午候至下午,天近傍黑时,总算候到张仪。
张仪没穿官服,只穿一身内衣,头上无冠,头发是凌乱的,气色也不太好。
张仪是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进客堂的。
昭睢迎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张仪在主席位坐定,方才于客席坐下。
张仪木呆呆地盯住昭睢。
“相国大人?”昭睢轻问。
“唉!”张仪长叹一声。
“出什么事了?”昭睢再问。
“唉,还不是兄弟你的事?”张仪复叹一声,看向小顺儿,“愣这儿干啥?到车上,将那只箱子拿来,还给昭大人!”
小顺儿出去,不一时,拿回昭睢留下来的箱子,放在昭睢跟前,快步出去。
昭睢打开箱子,里面是空的。
“相国,盟约呢?”昭睢震惊。
“让大王一把火烧了!”
“啥?”昭睢惊得从席位上弹起来。
“唉,”张仪再叹一声,“不只是那盟约,”指指自己,“你瞧瞧我,一身官服入宫,出来就是这副模样了。大王看了那盟约,一时上火,烧了盟约不说,喝令侍卫将在下的这身官服官冕全都剥了。还有那颗金印,大王要我这就还给他呢。”
“这这这……”昭睢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叫我如何回朝复命?”
“昭兄弟呀,”张仪两手一摊,“你复命事小,我这儿的事可就闹大了。我呀,我这是山中妖精照镜子,里里外外皆不是人哪!”
“这……”昭睢在厅中转圈,跺脚,“秦王他……不是讲好了吗,为何这般?”
“是呀,”张仪气恼,“在下也是这般问他,结果呢,我刚刚问出口,就又被他臭骂一顿。”
“秦王怎么骂?”昭睢急问。
“骂我吃里扒外呀,怎么能把大秦国的土地拱手让人呢。秦王说,商於六百里来之不易,商地十五邑是楚王赠送的,於地十五邑,是秦国数万甲士拿性命换来的,骂我哪来的胆子竟然把这六百里拱手就送给楚人了!”
“大人,”昭睢急辩,“你在楚国不是这般讲的,你说,秦王他是同意的,是秦王使你使楚睦邻的。”
“是呀,秦王是要睦邻,可他没说要送商於谷地六百里呀!”
“可您答应了的!”
“是呀,”张仪苦笑,“我是答应了的,所以我里外不是人哪!我说,我已经答应楚王了,也已经与楚王签下盟约了,楚王已经加玺签押了,秦王说,你答应的事,你拿地还去。我……昭兄弟呀,我哪儿有地呀!我只有这於城六里,”猛地一拍大腿,“兄弟,豁出去了,我就把这六里归还楚王,如何?”
“这……”昭睢回他个苦笑,“如何能成?”
“能成,能成!”张仪连拍胸脯,“这是秦王封给我个人的,他封给我,就是我的地,我有地契,有诏命,该有的证据我全不缺,我想给谁就给谁,想他秦王奈何不得!”
“这这这,不是这样的!”昭睢的脑子这辰光开始转过来了,“是这盟约,秦王怎么能撕毁盟约呢?”
“唉,”张仪摇头,“说起这盟约来,也怪在下考虑不周。那盟约其实并非盟约,因为秦王尚未签字划押。既然不是盟约,就是一张废契,秦王烧的不过是张废契而已。再说,如今已经烧了,你我手中除了这个空箱子,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天哪,烧了!一把火烧了,我……哪能个回朝复命啊!”
“兄弟呀,”张仪接上话头,“在下是眼睁睁地看着宫人将它烧成灰烬的呀。不瞒兄弟,在秦王跟前,我大讲与楚结盟的好处,可谓是据理以争呀,没想到秦王几句话就把我堵死了。我说,楚王答应与齐绝交,只与秦国结盟,秦王说,楚王与齐王绝交,寡人怎就不晓得呢?寡人在齐地还有不少朋友呢,听那些朋友说,楚王的特使陈轸这辰光就在临淄,可他从未提过绝交的事。我说,按照盟约,是约盟双方同时履约,在我们与楚国交割商於之时,楚国才与齐人断交,秦王听了一番大笑,说是拿来我看。我递上盟约,秦王看毕,上面真还就是这般写的,于是震怒了,骂我说这是什么狗屁盟约呀,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下相隔数千里远,怎么同时交割?如此盟约,留下来就是笑柄!我一时语塞,正在寻辞儿应对,秦王于盛怒之下,就使人点火烧了。”起身,显然是忘记了跛脚的事,走到昭睢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呀,回朝复你的命去吧,就说张仪我愿将於城六里,也就是属于我的那块封地,献给楚王,不加任何条件,算作我考虑不周的报应!”转对外面,“顺儿,送客!”
小顺儿闻声走进,提起那只空箱,盯住昭睢。
看着张仪走过来时腿脚麻利的轻巧劲儿,昭睢恍然明白过来,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想要发作却又忍下,鼻孔里恨恨地“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相府。
自大雨开始,屈平、白云每天都要站在大殿的高处,俯视城外的两条水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得黄浊、凶猛。
大殿漏雨了。雨水穿过那日被雷公击穿的屋顶及被大树的枝干扫掉的屋角灌进殿中,将殿中的泥塑淋得面容模糊。其中直接被屋顶漏水浇到的是始祖高阳帝,于第三日就塌倒了。
高阳帝塌倒时,屈平与军尉就站在旁边看着。那是整个大殿里最大的一尊泥像,在如山中小瀑布一般的雨水浇注下,搬没法搬,移没法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淋塌。高阳帝在塌倒时,站在他左侧的始祖祝融也被大雨淋透了,面部模糊,右边半边脸几乎没了,右半个身子出现裂缝,只有两只眼睛依然在射火,但这火显然被水汽蒙住了。
在雨水间隙,邓盾引领众兵士冒险攀上屋顶,将屋角的漏洞堵住,但屋顶被炸雷击穿的那一处,实在是堵不住。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拿出各种雨具,将塌倒的那尊泥塑旁侧的几尊全部罩起,再将满殿的雨水导流到殿外。
大雨下至第七天,水流看不到了,只有泛着黄光的一片。
河堤外面依稀可辨的村落于一夜之间看不到了。
他们晓得,河水一定是在夜间冲上堤岸的,低洼处的百姓也应该是在夜间失去家园的。
屈平眼眶湿了,紧紧握住白云的手。
茫茫四野,没有风,没有雷,惟有大雨倾盆。
“阿妹,”屈平看向白云,“你再求求巫咸大神,能否少下一点点儿。这般下去,楚人真就毁了!”
“是上天降灾,不是巫咸大神的事,你让我怎么求呀?”白云一脸无奈。
“可这……”屈平看向仍旧向下砸的雨珠儿,“雨也太大了点儿!”
“不大能成灾吗?”白云剜他一眼,“我告诉你了,这次是超大的灾。”
“记得你说过,灾情共是一十四天,天哪,还有七日,这……”
“是祸躲不过。再熬七日吧,熬过或就好了。”
“不知我的奏报大王看到没?大王筹备了没?各尹司……”屈平顿住,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之后的每一日,于屈平都如一年。
如是熬过六日,到第七日上,也就是开始落雨的第十四日,屈平一大早就赶到露台上,仰望天空,仍旧是乌云密布,未曾见出一丝儿缝隙。雨水仍在噼噼啪啪地砸向庙殿前面的祭坛,在坛四周聚出一汪汪的水洼,打着漩儿涌向时不时就被军尉掏出淤塞物的排水沟。
屈平急了,返回他们所住的耳房去寻白云,却见众巫女无不赤裸躯体跪在地面上,排作一个奇怪的图案,显然是在施法。
白云跪在正中,额头现出汗珠。
屈平退出,掩上房门,走进大殿,跪在列祖列宗的泥塑前面,闭目祈求。
除掉那个塌掉的与旁边两个半塌掉的,几乎所有泥塑都被罩上一层护套。
过有一个时辰,屈平觉出身后有人,晓得是白云,就站在他的身后。
“巫咸大神可有谕示?”屈平身体未动,声音出来。
“嗯。”白云语气沉重。
屈平心头一紧:“怎么说?”
“淫雨还要再下十日。”
“啥?”屈平几乎是弹起来,转过身子,盯住白云。
白云身着一袭白色巫衣。
殿外,大雨略小一些。白云走出殿门,走到露台上,透过重重雨幕,看向远处的一片汪洋。莫说是远处的村子,丹阳城内也是茫茫一片了,尚未塌掉的房舍泡在水中,将水面切割成无数条块。不少人踩着雨水走出来,在汪洋里艰难跋涉。
屈平跟过去,站在她身边,一脸急切:“不是说只下一十四日吗?”
“是的,”白云看向远处,“依据巫咸大神谕示,这场大雨将落于荆、梁、雍、豫四州之野,其中荆、梁二州一十四日,豫州十二日,雍州是二十四日,不料情势变了。”指向西北方,“在那儿,就是太白顶,有觋人作法,不让云神越过太白绝顶,云神无奈返回荆梁,加重了荆、梁二州的雨势,由此可知,此二州的山与野还将落雨十日。”
“什么觋人?”屈平震惊。
“是黑觋,从北冥来,所侍奉的是大神共工。”
“共工?”屈平脸色变了,“这就糟了!”
“哦?”白云看向他。
“我听太庙的大巫祝讲起过他,是我们楚人的死对头呢!”
“这个从何说起?”白云怔了。
“按照族谱,楚人的先祖叫季连,芈姓。季连之父为吴回,即祝融。吴回之父叫称,称之父叫高阳,就是帝顓顼,也就是大殿里被雨水冲塌的那尊。帝顓顼之时,水神共工作乱,我始祖高阳帝任命我祖祝融为火正,击败共工,共工怒,触不周之山,致天地倾斜,惹怒女娲娘娘,才将他发配北冥。”
“天哪,”白云咂舌,“难怪云神过不去太白顶呢。”
“我终于明白那日雷击的事了!”屈平看向大殿,倒吸一口冷气,“想是共工大神欲毁我先庙,以报当年战败之仇。所幸那日阿妹及时搬来巫咸大神,驱走雷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向郢都,“怪道大王做下先庙失火的噩梦啊!”
“要是这说,”白云盯住他,“那个大功该是你的!”
“为什么?”
“不瞒你说,”白云指向大殿,“这儿是楚国的先庙,巫咸是巴人之神,楚人不敬,这些先祖之灵皆对我巫咸大神怀抱敌意,不许巫咸大神靠近。”
“可她来了呀!”
“是的,”白云盯住他,“那日你冲到祭坛上,就如发了疯,被雷神震倒,我……我吓坏了,赶过去救你。现在想起来,真也巧了。雷神奉了共工之命,目标是摧毁大殿,而你我就站在大殿门口。由于你我站在那儿,雷神有碍于巫咸大神,没敢过来,只在周边打转,还劈树警示。后来,你冲到祭坛上,我赶过去守你,雷神方才得空,劈透大殿。你的先祖之灵早被雷神的威势震得东躲西藏,聚不起气,我适才得以求助巫咸大神。巫咸赶到,在我的祈求下喝走雷神,救下大殿,否则……”
“谢侠妹救我大楚先祖之庙!”屈平拱手。
“谢你自己吧,”白云瞥他一眼,二目含情,“你的先祖不关我白云的事,也不关巫咸大神的事!我求巫咸,只是为你!”
“阿妹,你……”屈平凝视她,“叫屈平如何报答?”
“这就报答吧。”白云张开两臂,闭上眼睛。
屈平迟疑一下,近前一步,轻轻抱住她。
白云用力,将屈平抱紧。
大殿的露台上,两个躯体渐渐贴实,合在一起。
不知过有多久,两团肉体分开,屈平退后一步,盯住白云,良久,看向大殿,再看向远处的洪水:“云,巴、楚山水相依,不可二分。秦觋以邻为壑,嫁祸于楚,亦殃及巴人。巴山暴雨连绵,必有山洪爆发,山体崩塌,居住于山沟的巴人何以为家?你可祈告巫咸,救楚就是救巴,换过来也是,救巴就是救楚。你我一起祈请巫咸大神,求他以天下苍生为念,抗御共工,将灾难降至最小!”
“阿哥,”白云眼中出泪,“非白云不求,是巫咸大神也无能为力呀。巫咸是山神,共工是天神。山神是抗不过天神的。”
“这可如何是好?”屈平急了。
“若想解救民难,可有二法。”
“快讲!”屈平眼睛放光。
“其一,”白云盯住他,“阿哥可派兵士潜至太白之巅,杀死那黑觋,毁掉那祭坛,使共工大神无所依托,只能再回北冥。”
“我记下了。其二呢?”
“就是他们,”白云看向大殿,“能压住共工大神的,是祝融大神,而祝融大神是你们楚人的祖先。”
“我这就去求他们!”屈平就要入殿。
“你一个左徒是没有资格求的!”白云苦笑一声,“再说,求也没用。这儿的祝融快被淋塌,自顾不暇了。”
“何人能求?”
“大楚之王。”白云接道,“他可到太庙,行大祭,祈请先祖再施神威,赶走祝融,保佑楚人!”
“云妹,”屈平略一沉思,“第一不太容易,因为太白山位于秦地,想那黑觋是秦人请来的,秦人也必有守护。再说,此地离太白山远达余里,皆是山道不说,且还都在秦人手里,这般雨天,即使赶到,也是迟了。眼下只有其二可行,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找邓将军!”
屈平寻到邓盾,诉以回郢之事,不想他磨尽嘴皮,软硬兼施,邓盾只是不许。屈平气得全身发颤,却也无可奈何。
又过三日,先庙外面涌来数十灾民,齐刷刷地跪在雨地里,要求进庙避难。
庙门闩着,邓盾与众军卒披坚执锐,守在庙门之内,无视门外的哀求与跪泣。
更多的灾民涌过来,庙门外面嘈杂吵闹。
有人不跪了,上前撞门。
邓盾令军士们张弓架弩,在门后又支起多根撑棍。
屈平不忍再看下去,恳请邓盾开门。
“左徒大人,”邓盾哭丧起脸,“这门不能开呀!”
“为何不能?”屈平几乎是质问。
“只要开门,”邓盾指向门外,“单是门外就有数百人,丹阳城中更有数以万计的人。这儿是整个城区的最高处,他们全都要进来的。”
“为何不让他们进来?难道要让他们全部泡在水里,等着被水淹死吗?”
“大人有所不知,”邓盾解释,“外面也还没有到淹死的地步。所有人都遭灾了,我们让谁进来,又不让谁进来?我晓得他们,许多人是来求口吃的,不少人家的食物被水泡了。我们的储粮也不多了,灾民们进来,就会全部抢走,甚至还会抢走祖先的供品。万一他们抢了供品,这个责,末将负不起!”
“邓将军,”屈平指向大门,“你只管开门,这个责,我屈平负!”
“让屈大人负,末将就对不起大王了!”邓盾转对几个兵士,指向中间的隔离墙,“将屈大人请进内院!”
几个军卒不由分说,将屈平连推带拉地拖向内院,在外面啪地挂上大锁。
“邓将军,”屈平拍打隔门,“你这般做事,既对不起楚王,也对不起楚国,更对不起你的父老乡亲啊!”
众军卒看向邓盾。
邓盾双手捂脸,蹲在地上。
大雨又下十日,终于止了。
洪水却未歇,城中积水未见丝毫消退。
乌云减退,天地明朗许多。
一只可在云梦泽里捕渔的大舟逆水而上,一人掌舵,十人划桨,缓缓停靠在丹阳城外的码头上。其实,码头早已寻不到了,那水一直连到城门楼处。但渔舟太大,再划就会搁浅。掌舵的渔人探过水底深浅,寻处泊了。
一人急急跳下渔舟,趟着齐腰深的洪水进门,半泅半趟地奔向先庙。
是奉王命冒雨赶来的屈遥。
屈遥拍打庙门。
邓盾验过楚王令牌,打开庙门,见过礼,引他来到内院。
屈平上下打量眼前这个渔夫打扮的人。
“左徒大人——”屈遥摘下斗笠,解开蓑衣,现出戎装。
“屈遥!”屈平又惊又喜,眼中出泪,“你怎么来的?”
“奉大王旨,来接你与祭司回去的!”
“大王——”屈平眼中出泪,望空长揖。
“阿哥,”屈遥一脸沉重,声音极低,“出大事了!”
“什么事?”屈平急道,“我在这儿如同蹲监,”看向仍旧守在身边的邓盾,“邓将军朝夕盯着,外面的事我是什么也不晓得了!”
邓盾脸上发涨,退后几步,看向一侧。
“一个是,江汉泛滥,百多年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百姓……家园多毁,流离失所!”
“这个我晓得的,还有什么?”屈平一脸急切。
“大王听信秦使张仪,派人使齐绝交,同时派昭睢使秦,接收商於!”
“糊涂,糊涂,大王糊涂啊!”屈平跺脚。
“更糟糕的是,”屈遥看向西北,“左司马得到探报,秦将魏章在汉中、终南山及商於谷地秘密囤驻十万大军,清一色乌金装备,这且不说,另有秦军陆续进驻,用意不明!”
屈平震惊:“左司马可曾奏报大王?”
“奏报了。”
“大王怎么说?”
“大王说,”屈遥耸耸肩,学怀王的样子,“寡人在汉中也有十万大军,加上邓穰宛三地的驻军,又岂止十万!”
屈平看向白云:“祭司,叫大家准备,我们这就回郢!”
“回不得呀,左徒大人,”邓盾听得分明,急了,“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大人这还差着几十日呢!”
“宫尉邓盾听旨!”屈遥站好,重重咳嗽一声,从内衣里摸出谕旨。
邓盾单膝跪地:“末将听旨!”
“江汉泛滥,百姓遭灾,旨令左徒屈平、祭司白云速回郢都,入宫觐见!”
“末将领旨!”邓盾双手接过谕旨。
“遥弟,有桩大事,你须去做!”屈平盯住屈遥。
“是何大事?”屈遥急道。
屈平看向西北,指向太白山方向:“就在那儿,太白山之巅,秦国请来黑觋,设坛作法,祭拜邪神共工。我们这场洪水,就是那邪神招引来的。此坛不除,我楚人永无宁日!”
屈遥看向那儿,良久,回望屈平:“阿哥,怎么除?”
“你可溯丹水而上,”屈平指向丹水方向,“至荆紫关,让关尹调配给你勇士五百,分散入秦,沿山路赶到太白山,捣毁他的祭坛,杀死那个黑觋。”
“这……”屈遥迟疑一下,“调动守关军卒,非王命不可!”
“唉。”屈平轻叹一声,“回郢,请王命!”
雨水完全停了,但天仍旧阴沉,湿热。
在雨水停歇的次日,云开日出,洪水渐渐退却,退向河湖,滚流入江泽,向东海奔涌。
荆楚大地稍高处渐渐露出地面,得以逃离大洪水的楚人纷纷返回家园,面对被洪水肆虐过的惨象,欲哭无泪。
仍未消停的水岸边,到处漂浮人与动物的尸体。
就在此时,太白之巅的那个黑觋祭司小心翼翼地开启了那只一直塞着的瓶子。一缕黑气由瓶口逸出,在黑觋法术的作用下,飘飘荡荡,直往东南而去。
瘟病是从郊郢、荆门始起的。
郊郢是人口大邑,位于汉水东岸,处在郢都东北方向,距郢都三百里许,历代楚室皆视其为楚国陪都,悉心经营。
郊郢的西边是汉水,一条衢道由津渡口直通荆门,再由荆门向南,直达郢都。
屈平拟走的正是这条路线。
屈平的渔舟由丹阳沿丹水顺流而下,在老河口进入汉水,几乎不用人力,仅仅掌好大舵,不消三日,就沿汉水湍流漂至郊郢。
汉水未退多少,原先的津渡全然不见。屈平急于回郢,顾不上歇息,让渔人将舟向西划去,一直划到水岸边,弃船上岸,弃下辎重,寻到衢道,踩着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荆门。
此时,疫情已经爆发数日,瘟神肆虐,楚人惊慌逃避,越逃疫情的范围越大,大规模死亡随之发生。
屈平一行却是不知。沿道没走多远,前面现出一片沼泽。
屈遥熟悉这条衢道。此处原本没有沼泽,只有一条小溪。小溪不大,连名字也没有,上面有座木桥,但在此时,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汪洋,一眼望去,竟有十多里远。
屈平一行人只得右转绕道,沿沼泽边缘走向一座土山。山坡上郁郁丛丛,到处是树。屈遥断出衢道被淹没部分不过数里,绕过这个坡就可以了。
走到半坡,前面传出哭声。
屈平加快脚程,刚走几步,见几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下来,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拐向水岸。他们的身后,几个女人与娃子哭着追出。显然,他们是死者的亲属。
一股异味照头扑来,被敏感的白云捕捉到了。
白云脸色变了,盯住他们。
几人男人抬着尸体走到水岸边,做势要朝水泽里扔。
“住手!”白云扬手大叫,“千万别扔水里,快埋土里!”
抬尸的人怔了下,表情木然,瞄她一眼,咚一声将尸体扔进水里,如木偶般返回山上。
山顶再次传来哭声。
屈平急往山顶走,被白云一把扯住。
“云?”屈平急问。
“是瘟神!”
听到“瘟神”二字,所有人心里皆是一紧,毛发都竖起来了。
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
“你可有治?”屈平缓过神来,看向白云。
“是瘟神!”白云重复一句,几乎是喃声。
话音落处,山上再次传来哭声,又一人被抬出,走向水边。
“苍天哪!”白云出泪了,“他们将尸体扔进水里,那正是瘟神想的……”
“为什么?”屈平急问。
“因为那水泡上尸体,就会成为瘟水,瘟水四处流动,瘟神他就……”白云说不下去了。
屈平拔腿冲出,不顾一切地拦向抬尸的人。
一匹快马冲进郢都北门,急急驰往宫城。
一封急报经由当值宫人,转给当值宫尹,报上赫然写着一个“火”字。
怀王拆看。
怀王的手抖了,火急奏报顺势落在地上。
宫尹捡起,瞄向奏报,目光落在一个“瘟”字上。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人趋入:“启禀王上,王叔、靳大人求见!”
“快,快请!”怀王指向门外。
几乎是马上,王叔、靳尚快步进来。
不及对方见礼,怀王扬起奏报,看向二人,声音急切:“二位来得正好,出大事了!”
“臣正为此而来!”王叔拱手。
“快说,如何是好?”
王叔看向靳尚。
“回禀我王,”靳尚声音很低,语气沉重,“臣已获报,此瘟起于荆门之野,来势凶猛,罹瘟者无不死。”声音更低,“荆门有军卒也罹瘟了,且此瘟正向郢都逼近——”顿住。
“快说呀,如何是好?”
“前些年卫国罹瘟,卫人应对之方,我或可借鉴。”
“卫人所行何方?”
“第一步,封锁瘟区,使民不可走动;第二步,凡罹瘟之家,封户锁门,直至送走瘟神;第三步,凡瘟神选民,在罹瘟之后,焚其家室,以送瘟神;第四步,熬制散瘟汤使未罹瘟之民服用;第五步,以干石灰遍撒于街道……”靳尚挠挠头皮,“就这些了吧。”
怀王看向王叔:“贤弟?”
“瘟神是带着腿的,”王叔应道,“当务之急,是封锁瘟区,封闭郢都城门,封闭宫门,不可使任何人进出,堵截瘟神于郢都之野,至少不可进入宫城,危及王兄!”
“就依贤弟!”怀王转对宫尹,“传旨,宫禁!城禁!”略顿,看向靳尚,“靳尚,举国送瘟之事,就交给你了。通报各尹司,这就办去。”
“臣受命!”靳尚朗声。
发现瘟病的山坡上,屈平照样未能拦住那些抬死尸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之扔进水中,返回坡顶。
看他们一身乏力的样子,屈平晓得,这些人确实没有力气挖坑掩埋了。
屈平快步走向坡顶。
白云迟疑一下,紧跟上来。
陡然,白云的目光落在坡上的一株野草上,低声叫道:“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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