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笑了一声:“殷墟重现人世,正是‘天之将兴斯文也’,可与汉景帝时,圣人故宅夹壁中的《古文尚书》现世相提并论,甚至犹有过之。不论之后是印证了《字说》之论,还是得到相反的结论,只要能传承先圣之学,对儒门来说都是好事。若《字说》能得以明证,韩冈愿俯首就学。”
韩冈如此说着,神情中则是带着自信。
王安石可是为了一统儒门才撰写的《字说》出来的。眼下只要新学一脉去研究殷墟甲骨,那便是他韩冈和气学的胜利。而且韩冈也绝不会认为《字说》得到甲骨文的印证。能不能印证,并不是新学一脉说得算的。当新学开始‘一道德同风俗’,所剩下的就是政治了,而不是学术那么简单。
瞥了桌上的甲骨一眼,陆佃心中暗叹,韩冈定然是胸有成竹,才敢如此放言。
王安石的《字说》,本来是要取代所有前代的训诂解字之书,成为新学一道德的基石,现在却要证明书中释义的正确性,这不正是落入了韩冈的陷阱了吗?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这正是韩冈一直在提倡的格物!
过去韩冈的学问近于自然之道,使得儒门中人都小瞧了他,认为他所学只得一偏,可如今就渐渐图穷匕见了。但从道理上,各家拿着经典自述己见,当然比不上一件三代遗物来得更有说服力。
仗着殷墟遗物带来的优势,如同滚刀肉一般的韩冈,让陆佃和叶涛一点办法都没有。韩冈目的就是搅混水,让儒林去争论,除非一口否定殷墟的,否则只要去研究。
但能否定吗?
天子绝不会出面的,只有新学为朝廷同风俗一道德,没有天子为新学冲锋陷阵的道理。而政事堂中,王珪亲自将韩冈送到庭院中。
若是王安石和吕惠卿有一人在京中,眼下的局面还能好一些,可是让国子监中的一干学官跟韩冈放对,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叶涛和陆佃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光是地位上的差距,就让他们在辩论上落尽下风。何况韩冈本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搅了浑水就坐下来看热闹,不在殷墟古文上争高下,让人根本无从着手。
不是韩冈小瞧陆佃和叶涛,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王安石或二程、司马光这样的人物,始终都是小心谨慎,半点破绽都不敢露,绝不会在那几位擅长的领域中与其较量。而当他对上陆、叶这等籍籍无名之辈,凭借自身的地位和身份,辩论的时候可是天然的占着优势。想说什么,都不用太多顾忌,可以明着欺负人。
“卜为象,筮为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周易卦爻虽说尽为占筮,卜的是数,但何以以‘象’为名?”说到这里,韩冈微微一笑:“且系辞亦有云:易者,象也。这里的易,仅仅是周易吗?”
韩冈扯淡的话,终于让陆佃忍不住了,勃然作怒,“岂有此理!”
叶涛亦怒道:“此言大谬!”
但陆佃和叶涛的愤怒,韩冈如同清风拂面,根本不在意。反而又端起茶盏,悠悠闲闲的再呷了一口。
六经注我的风气在这里,韩冈硬说《周易》中不称卦数而称卦象,是因为承袭重卜的《归藏》,陆叶二人的愤怒归愤怒,之后世人的驳斥归驳斥,但他说出来照样没问题。
韩冈对如今的学派之争,本来就是希望越热闹越好。儒林围绕着殷墟遗物闹上几十年乃是他梦寐以求的心愿,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只要能将气氛炒热起来,有些事韩冈也不介意多做一做。
反正他的根基可不是在儒门经典上,这是其他学派截然不同的地方,从一开始他就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局面向什么方向转变,对韩冈来说都没有差别。争得越厉害越好啊,这样才有趣。
让儒生们皓首穷经去好了,韩冈会在这段时间里继续发展他的自然之道。当格物对社会对生产的作用越发的显现,便是气学将道统攥在手中的时候!
注1:利用甲骨卜辞对周易卦辞爻进行印证,甲骨文的发现者王懿荣似乎就说过,但记不太清了。在个人记忆中,能确定的最早应是顾颉刚在二十世纪初时出版的《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帝乙归妹的考证便在其中。甲骨卜辞对更多经典的作用,则可以参看王国维有关殷墟卜辞的一干著作。这是早期的,如今则更多,殷人卜辞和先秦典籍之间相互印证是研究中国上古史最重要的线索之一。有兴趣可自去搜索,在此就不多做科普了,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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